文 / 祭酒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飞来山:万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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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年公何方神圣?”

    黄尾卖起关子,总是不肯直说,叫李长安跟着来拜见,介时自然知晓。

    刀客引着两鬼一猫,沿着小道登上一处山口,望见山林中一条廊道。

    廊道由树根与花藤拱成,沿着地势一路曲折向下。

    步入其中,渐渐深入。

    但见两侧的天空似被什么东西遮蔽了,瞧不见月光,但廊道内外都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恰如星星汇成银河,照亮了沿途的溪石与草木。

    走了约么一刻钟。

    抵达了廊道尽头,尽头是一堵蔓延入视线之极的瓦顶粉墙,墙上嵌着一座月门。

    月门内传出阵阵琴声。

    猫儿迫不及待便飞奔进去。

    旋即。

    便听得“喵喵”撒娇声与何五妹的嬉闹声。

    ……

    月门内是一个萤火点亮的庭院。

    院中除了何五妹,只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应当是刀客口中的万年公。

    道士本来以为万年公人如其名,是个胡须长长的老者,没想,却是个三十许的清瘦男人,生得清朗俊逸,跟曾经见过的无尘和尚,可谓一时瑜亮。

    李长安进来便先问:“五娘无恙?”

    何五妹偷偷瞥了眼男子,轻轻点头。

    见她不似作伪,李长安这才向男子揖礼:“尊驾便是万年公?”

    男子的神情很是和善,但李长安总觉得莫名别扭。

    他在轮椅上施礼:“见过李道长,鄙人不良于行,不能远迎,还望海涵。”

    说着,瞧见李长安身前破烂的褡裢,神情一变,转向刀客。

    “憨货!叫你迎客,你却与道长动手?”

    刀客是个雄烈过人的大汉,此时竟似被大人逮住偷吃的小孩儿,动作竟透出几分扭捏。

    “那毛厮……”

    男子:“是黄郎君。”

    黄尾赶紧摆手,连道不敢。

    刀客于是嘿然。

    “那黄尾……”

    他见男子没反驳,继续道:

    “把道人吹嘘得厉害,俺一时手痒……”

    “你呀!”男子摇头,又向道士致歉,“我这些孩儿,久居山中,不通礼仪,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道长。”

    他一口一个孩儿,李长安也明白为何感到别扭。他脸上哪里是和善,分明是慈祥。

    道士腹诽你要是个白胡子老头反倒合适些,面上却淡然:“我倒也无妨,许久不曾活动筋骨,偶尔动手反是舒畅。”

    指着何五妹。

    “但何院长只是普通人,哪里见过厉鬼半夜摄人的阵仗?”

    旁边默默撸猫的何五妹“哎”一声,小声道:“我也是无妨的。”

    “是我疏忽了。”闻言,万年公深深叹息,又向何五妹致歉,“我以为约束了孩儿,再尽力招待,便可稍解今夜冒犯。却没顾及娘子是凡人,入此深山鬼境,再是如何,心底也难免惶恐。”

    “我稍后便遣铜虎送娘子归家。”

    言语中没有让何五妹给他治病的意思。

    铜虎也就是刀客,当即嚷嚷起来:“阿爷老说俺们不可小觑他人,如今怎么自个儿先小觑了鬼医娘子的医术?!”

    “胡闹!”万年公加重了语气,“我这病药石无用,你难道不知?!”

    铜虎闷着声哼哧哧不搭话。

    “郎君此言差矣。”

    插话的竟是何五妹。

    旁人看何五妹,都以为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纤纤柔柔,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但熟悉她的都知道,她内里自有一股刚强坚韧,否则也不能一个人挑起慈幼院的担子。

    说她的琴艺、诗词、厨艺、刺绣如何,她或许一笑了之,但言及医术,却意外展现出要强的一面。

    “未经诊断,怎能说药石无用?再者说,岂能辜负了铜虎兄弟的一片……”她瞧了眼万年公年轻俊逸的脸蛋,纠结了稍许,“……孝心?”

    “是极,是极。”

    铜虎赶忙大声应和。

    说着,忽一侧耳,喜道:“小七回来啦!”

    随即,门外便有欢快的话声。

    “阿爷!大兄!俺回来啦?”

    一个少年风风火火闯进来,胡乱向周遭见了一礼,抓起桌上茶壶,便往嘴里灌。

    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竹箱。

    铜虎抢先叫住他,装模作样问:“可曾惊扰了生人?”

    少年丢下茶壶,满不在乎:“大兄不晓得俺的本事?便是窟窿城,也是来去自如,何况区区慈……”

    铜虎连忙咳嗽,少年知道失言,赶紧捂住嘴,又嬉笑道:

    “俺偷偷‘借’来的。”

    铜虎微微颔首赞许,拿过竹箱,送到何五妹面前,再诚恳一揖到底。

    何五妹不曾说话,只和场中“人”一起把目光聚向万年公。

    他摇头失笑。

    “也罢。”

    …………

    万年公挽起下裳,解开胫衣。

    李长安眉头一跳,何五妹更是惊呼出声。

    但见他腿部自膝盖往下,不见一块好肉,尽是肿胀。青肿上叠着红肿,红肿上叠着黄肿,黄肿上再叠着黑肿。

    两条腿好似两条遭了辐射而畸变大萝卜。

    皮肤薄得像一层膜,总让人害怕包裹的脓血随时会爆裂而出。

    但何五妹仍秉着医者的责任心,按捺不适,上手细细检查。

    许久。

    她迟迟道:“应是长期接触有毒之物所致。”

    万年公笑道:“娘子果然好医术。”

    何五妹松了口气,显然信心大增。

    “要根治此病,平日便得避开毒源,再以小刀刮去腐肉,用药内服外敷。但是……”

    她面上又露出迟疑。

    万年公两条腿哪里用得着刮腐肉,分明全是腐肉。直接砍了,反倒利索。

    “无妨。”万年公宽慰,“我非凡人,娘子尽管下刀去腐。”

    何五妹这才彻底定了心。

    嘱咐铜虎准备木盆、清水、烈酒、皮带,等候的同时又说起后头用得着的药材。

    名唤“小七“的少年听了,立马要再去城中“借”。

    何五妹赶忙制止他:“无需麻烦,这几味药山上都有。我上山时,曾在路边见过。”

    她描述了药草的位置与外表,少年便欢欢喜喜出去了。

    ……

    不多时。

    器具备好。

    何五妹清洗了刀具,用烈酒为万年公镇痛,用皮带扎紧腿窝防止失血过多。

    下刀前。

    万年公递来一枚翠玉般的树叶。

    “娘子将此叶佩戴于身,可解百毒、辟瘴气。”

    何五妹吃了一惊,忙不迭推迟。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万年公一再让她收下,“再者,此叶既是诊金,也是治病的用具。”

    何五妹将信将疑佩在发间。

    随即凝神下刀。

    刀尖划破皮肤的一刹那。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恶臭与邪气蔓延开来。

    甫一入鼻,仿佛千万根冰刺塞进了每一个毛孔,给李长安一种莫名熟悉的恶寒与颤栗。

    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才恍然想起,庭院中的不是“魙”。

    再看场中。

    何五妹发间翠叶发出浅浅薄光,庇护着她不受影响,让她专注心神下刀刮腐

    如此半个时辰过去。

    污血接了两盆,腐肉也割下了一盆。

    万年公两腿已然露出白骨,刀下才见着好肉,脓血流尽,鲜血涌出。

    空气中多出一种馥甜之气,入鼻有清凉之感。

    何五妹精神一振,下刀愈发精细。

    又过了半个时辰。

    腐肉终于除尽,但万年公两腿几乎只见骨头,零散缀着些许筋肉而已。

    相比先前的肿胀模样,很难说两者之间哪个更为骇人。

    万年公却不以为意,他甚至从轮椅上起身,就着两条腿骨,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沉疴缠身多年,今日始觉轻松。”

    说罢,又向何五妹躬身致谢。

    何五妹木木应了一声,两眼仍直勾勾望着那一对白骨,神情严肃,眼神呆滞,跟个哈士奇似的。

    心里想的是,刮了腐肉,就该敷药。可都只剩骨头了,还有敷药的必要么?

    楞楞思索了半响。

    才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医疗方案已然告吹,只好宣告手术结束。

    万年公看她精神萎靡,一个时辰的手术消耗了她太多精力,也不再留客,将人、鬼、猫送到门外。

    “何娘子,李道长,黄郎君还有这位小猫,后会有期。”

    李长安正要作别,却发觉月门中的万年公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

    不是他在远离。

    而是自己脚下的廊道在渐渐后退。

    诧异看去。

    又见那月门那白墙那漆瓦,甚至地上青砖,都浮现出树叶状的花纹,花纹越来越细密,越来越清晰。

    终于。

    扑簌~

    视线中的一切尽数散成枝与叶,翠绿的、浅绿的、墨绿的、繁盛的、稀疏的,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廊道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人处其间,仿佛坐上一趟列车,两边景物都在往前飞掠。花草、溪流、土石、藤树,一切一切都在前赴后继投入远方后,崩解开来,化作一树树枝叶,尽情舒展。

    待李长安回过神,已然身处一片山谷边缘。

    谷底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榕树,高高可与山崖齐平,茂密之极的树冠铺展开来,几欲填满整座山谷。

    零星月光自树冠边沿漏下来,投入巨树脚下黑池,黝黑死寂不起一丝波澜的池水仿若深渊,月光流入,却一去不回,没有丝毫反光。

    李长安凝望过去。

    莫名打了个寒颤。

    …………

    炭球儿一直不愿向何五妹暴露自个儿钱唐猫界总瓢把子的身份。

    所以当大伙儿回到道观时,猫儿们都已散去了,只有小七带着几只有些人样的鬼守着摘来的草药。

    但他哪里懂得采药?只是估摸着位置,是根草都给拔了过来,就差铲地皮了。

    所以道观里,“草药”堆成了小山。

    何五妹哭笑不得,只好上去挑捡,可挑着挑着,动作却越来越慢。

    “铜虎兄弟。”

    她终于停下。

    铜虎连忙回应:“娘子有何吩咐?”

    何五妹指尖抚着发上翠叶,再三犹豫,轻轻问道:“我的药其实对万年郎君没用,对么?”

    铜虎一时哑然,抓了抓脑后乱发。

    “吾主说拳拳盛意不忍相拒。”

    何五妹轻叹一声,又问:“万年郎君的真身是谷中的大榕树?”

    “千年之前,许天师命力士搬来飞来山,因为此山无根易动,未免将来伤及人家,亲手植下吾主,命他以树根作山根,永固飞来山。”

    “郎君的病因是谷中黑池?”

    铜虎沉默了稍许。

    “吾等本是厉鬼,怨愤太重,不容于钱唐,幸得吾主收留,才有容身之地。但也因我等怨气沉积,在谷中凝成黑池……”

    他不愿再说。

    …………

    不需再捡什么汤药。

    大伙儿挑了些草药,便下山去了。

    一路离开道观,走下山道,穿过蒿草丛,转眼,家门便在眼前。

    何五妹不禁回望来路。

    雾气茫茫,不见山月。

    她喃喃自语:“可惜了。”

    李长安问:“可惜什么?”

    她莞尔一笑。

    “可惜洒了酪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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