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紧了紧外裳,站在一片野林边上,脚下积雪与枯枝极为松软,远处的白刺的人眼睛痛。

    爹是个粗人,却也曾告诫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不愿欠郁殊。

    哪怕她一无所有,甚至曾沦落风尘下贱至此,可当初在教坊司她对他的那一眼万年,却是干净的。

    她并非任何人的影子。

    王府后院三年的养活、卖身契之恩,她还他一个体面。

    深吸一口气,苏棠最终走进野林。

    越往里走,令人作呕的味道便越发浓郁,当瞧见一个个的雪包时,她知道,到了。

    乱葬岗极大,毛骨悚然。

    幸运的尸首被掩埋在地下,而今被积雪覆盖,能得安眠,却也有埋的极浅的,风吹雨打之下,露出半截白骨。

    而被直接扔在此处的,几乎不见完好的骨肉。

    如今天寒,仍有不少乞人冻死路边,被扔在此处。

    风里夹杂着血腥腐肉的味道,头顶仍能隐隐听见几声鸦叫,哪怕如今是白日,仍透着阴冷暗沉。

    苏棠心中止不住的颤栗,她从不知,人的肢体竟能被蜷缩、扭曲成这番模样。

    她迈过一具具尸首,朝那堆暴露在外的新尸走去,强忍着肺腑的翻涌,在尸堆中寻找着。

    可即便走到尽头,都未能找到想找的人。

    苏棠蹙眉,极度的紧张惹得她鼻尖、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惊惧倒是少了些。

    她随手拭了下,便欲继续寻找。

    “啪”的一声细微声响,苏棠身子僵直,幸而只是踩断了一根枯枝,她松了口气。

    可下瞬,脚踝却爬上了一阵冰凉。

    苏棠滞在原处,一动再不敢不动。哪怕她穿着冬衣,仍能察觉到脚踝上的阴寒。

    如一只手,在攥着那里。

    良久苏棠方才垂首,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尸首”伏在地上,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尽是血迹,他的手正攥着她的脚踝,手臂上数道血痕,有几处已深可见骨。

    苏棠声音微颤:“还活着吗?”

    “……”少年仍趴在那儿。

    良久苏棠艰难蹲下,拿过枯枝想要将脚踝上的血手拨开。

    可拨开的瞬间,那手突然转而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厉鬼讨命一般,惊的她手一哆嗦,黏腻的血染红了她苍白的肌肤。

    彻骨的冰凉。

    苏棠怔愣,望着那只手,明明和她的一般大小,可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像极了过去三年,懒懒躺在她膝上,抚着她眉眼的那只。

    她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少年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眉目虽稚嫩,却如尚未绽放的罂粟,只等一夕盛开,便是万千风华。

    那般熟悉。

    苏棠忍不住伸手,轻轻抚着那面颊,就像是一场幻觉,却又无比的真实。

    少年睫毛细微的抖了一下,喉咙动了动,只剩气声低低道了句什么。

    苏棠凑近些许。

    “……依依。”声音极轻。

    苏棠只觉如五雷轰顶,本抚着少年的脸颊停了,相熟的眉眼、相熟的手,还有这句“依依”。

    “你是谁?”她低喃。

    郁殊觉得自己如在地狱,满身的血,挥之不去的寒,冻的他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抖着,却无法动弹,只能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恍惚中,一只手带着温热与淡雅的馨香,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他想蹭蹭她的手心,如饥渴数日终得一口甘霖的修行者,渴望她的温度,可他动不了。

    是依依吗?不,不是。

    她央他舍权弃位,甚至不惜下跪相求;她布下伏兵,却要那伏兵箭弩对准了她自己。

    她不会对他这般温柔。

    只有幼时,那个一遍遍抚摸自己的温暖的手:“娘亲……”

    苏棠手指冻得通红,僵在少年的脸颊上,他将她当做娘亲了?还是……秦若依是他的娘亲?

    郁殊今年二十有六,她曾听他唤秦若依“阿姐”,想必秦若依比他要大。

    那这少年……

    “你姓郁?”苏棠低低问道。

    抓着她手腕的手没有半点动静。

    苏棠沉默半晌:“依依?”

    那只血手颤了颤。

    苏棠盯着他好一会儿,终听见心底一声自嘲的笑——不过是眉目像极了郁殊罢了,怎会是他?

    她方才定是痴傻了,好好的大人,如何变成十岁的少年?

    但这少年,定是和秦若依、郁殊有关。

    苏棠吃力地将少年背起,血腥味顷刻将她裹住,临走前,她转头看了一眼阴冷的乱葬岗。

    二人终是无缘,她连他的尸首都未能找到。

    第3章

    一日后,城郊。

    逼仄的院落内尽是枯草、积雪,破旧的房屋内一片昏暗,唯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火炉燃着几块碎柴,散着点点热气,却到底驱不散隆冬的寒。

    少年躺在简陋的病榻上,宽大袍服下的手臂,苍白瘦弱的紧。

    医馆的老大夫正坐在床边仔细探着脉象。

    良久,老大夫捋了捋白须,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小心将那细若新竹的小臂盖好,静悄悄转过身来。

    “大夫,如何了?”苏棠上前低声问。

    老大夫看着眼前的姑娘,一身深灰色粗麻衣裳,却也盖不住那双柔腻白皙的手,眉眼娇美又透着几分执拗,初见只觉清丽,观久了竟觉如惊鸿之姿。

    “不知那小公子是姑娘何人?”老大夫顺口问道。

    苏棠应:“是我的表弟。”

    “原来如此,”老大夫随手将一旁的药匣打开,拿出纸笔:“小公子满身伤痕,怕是被人生生折磨了许久,有些伤口伤及了命脉,也便是老天开眼,竟回了一口气,我给你开副方子,也不过是些固本培元的药,吊着这条命罢了。”

    老大夫将纸交给苏棠:“你守着他些,若今夜未曾发烧发热,明儿个便照着方子抓药,大抵能捡回来一条命,若今夜发了热……”说到此,他又满眼惋惜看着那病榻上的少年,生的这般好样貌,竟受了如此重的伤,也不知谁人这般残忍,“能不能成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苏棠顺着老大夫目光望了眼,那少年的脸色已泛着些青黑,只盖着一层被褥,瘦削的可怜。

    “我知了,多谢大夫,”苏棠接过药方,翻过包袱,拿出荷包,“您看,需要多少银钱?”

    老大夫环视了眼家徒四壁的屋子:“你便给我一两银子便是了。”

    苏棠抓着荷包的手顿了顿,拿过最大的碎银:“今后还要多麻烦大夫了。”

    “贪财了,”老大夫将纸笔收起,药匣合上,背起往外走,却又想到什么,“若想小公子无碍,只怕还须得不少银钱,姑娘……三思后行。”

    毕竟,那少年的伤太重了。

    “好。”苏棠颔首轻笑,“我便不送大夫了。”

    “留步便是。”老大夫的身影终是消失在柴扉处。

    苏棠仍定定望着外面的院落。

    这儿是父亲生前以旁人的名义买下的,那时,这儿还是个院中有翠竹的雅致小院。

    抄家那天,她去找了父亲,却只看见父亲的身影在那条白绫上荡啊荡的,以往他见到她,不论生了多大的气,总能笑出来,那次吊在房梁上,脸色青黑一片,难看的紧。

    而他身下的桌上,便放着一纸陌生的地契,以及一封信,信上说:往后若无去处,此处便是她唯一的家。

    家。

    苏棠眨了眨眼,的确,不论以前还是现在,终是父亲给了她一个家。

    虽简陋,却也五脏俱全——狭小的院落,一处屋子,屋内又有外屋与里屋,锅碗瓢盆却也不缺,只是结了一层蛛网。

    总不至于让她露宿街头,如今这样的寒冬,怕是会冻死人的。

    苏棠转身看着床榻上的少年,他已经昏睡过去一整日了,未曾清醒过。

    苏棠将火炉搬到床榻旁,勉强能挨些暖意,又舀了盆雪,放在火炉上烧着。

    院中的水井冻上了,只怕等到晴日才能用。

    待雪水融化变得温热,苏棠又从包袱里拿出绢帕,沾了水擦拭少年的脸颊。

    看着他惊艳的眉眼一点点露出,肌肤细腻青白,睫毛密长卷翘,唇苍白不见血色,本该是绝色的少年郎。

    她轻叹一声,又净了净绢帕,擦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当真像是从血池里捞出一般,全身竟无一处没有血迹。

    终碍于男女有别,以及他身上的诸多伤口,苏棠未曾擦拭他的身子,只去院子里寻了些干柴,旺了旺有些微弱的火苗。

    闲下来后,她便坐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木凳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外屋也有一张窄榻,只是没有烟火气儿,阴凉的紧,她不愿待。

    这一夜,苏棠便守在火炉旁,看着床榻上的少年,祈祷着他不要发烧发热。

    只是他定然没听到她的祈祷,天边逐渐泛白时,他的身子开始发起热来,初时只是隐隐有些热,后来身子开始变得灼人,青白的脸颊、甚至全身都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红。

    苏棠沾了冷水的绢帕在他额头上换了又换,天亮时,总算没那么烫了。

    她也松了一口气,然……抓药便得要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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