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钱。

    苏棠以前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为几斗金犯愁。

    她翻遍了包袱,除了荷包里剩下的几块碎银,再无其他,唯有……

    苏棠定定望着包袱底下那枚玉簪。

    在王府后院这三年,郁殊命人赏赐过她不少首饰,大多是管家送去的,身后跟着拿着锦盒的丫鬟。

    每次,那管家总面无表情道:“姑娘,今个儿上元,这是王爷给您的琉璃月昙头面。”

    “姑娘,今个儿中秋,王爷赏您的红玉嵌珠牡丹钗。”

    “姑娘……”

    价值连城的头面、珠宝、珠钗,都一样样送到她的后院来。

    他养着她,也从不亏待她,只是他自个儿从不记得这些罢了。

    而他亲自送她的,只有两个物件:一个玉镯,一根玉簪。

    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金玉点缀,样式极为简单。

    她犹记得那日,郁殊罕有的来了后院,并亲自交给她一个玉镯,那玉镯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他将它扣上她的手腕,道:“今晚,有一场宫宴,随我入宫吧。”

    她未曾多言便去了,甚至去时的马车上,头都有些昏昏沉沉,不可置信。

    那场宫宴上的事,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却始终记得,座上的太后望了好几眼她的手腕。

    而玉簪,是在她待在王府的第三年,她生辰那日得到的。

    王府管家不知何时知道了这个日子,送来了价值连城的首饰,以及那句郁殊自己都不知的“王爷祝姑娘生辰安康”。

    管家说,首饰是金丝点翠蜻蜓钗。

    可当她打开紫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玉簪,上好的白玉,泛着莹光,没有任何装饰。

    她第一眼望见便喜爱极了,当即便戴在了发间。

    可当夜,郁殊匆匆而来,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管家,郁殊的神色罕有的焦急,声音添了阴鸷,紧盯着她:“玉簪呢?”

    而后便望见了她发间的玉簪。

    他定定望了很久。

    她这才知晓,管家弄错了。

    她将玉簪卸下,交给郁殊。

    郁殊拿着发簪,擦拭了下簪身,却又在沉默片刻后,上前一步将其亲自插入她发间,他说:“玉簪衬你,比旁人好看,戴着吧。”

    彼时正值初夏,他身上一阵冷淡的松柏清香钻入她的鼻下,他发间月白色的发带与她身上月白色的纱裙彼此纠缠。

    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所以后来,王府被抄,所有的珠宝首饰都被搜归时,她独独留下了这两件。

    玉镯她给了在王府陪她三年的锦云,而玉簪,她终舍不得。

    可如今了解了一切,知晓自己不过是旁人的影子之后,这玉簪总带着几分讽刺。

    静静将玉簪攥在手心,苏棠站起身看着床榻上的少年。

    她与郁殊,没有兰因,更谈不上絮果。

    于郁殊而言,她似乎也只是他信手买回的一个物件罢了。

    若这少年与郁殊无关,便只当救了一条性命;若他与郁殊有关,便当还了他过往全数恩情。

    往火炉中又添了些碎柴,将药方揣入怀中,苏棠转身出了院子。

    ……

    安平当铺。

    “姑娘当真要当此簪?”当铺掌柜的手中拿着玉簪,在光下望了半晌,问道。

    苏棠颔首:“嗯,”下刻却又道,“怎么?”

    “姑娘这簪所用的玉,乃是上好的白玉,只是如今玉石贬价的紧,怕是有所不值,”掌柜又将玉簪横了过来,“且我若没看错,这簪子乃是自己雕琢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一支,只劝姑娘,若是心仪之人送的,要三思而后行。”

    自己雕琢的、独一无二的吗?

    苏棠望着那玉簪,目光恍惚了下,却仍旧颔首道:“劳烦掌柜的了。”

    “姑娘客气,”掌柜望着眼前姿容秀丽的女子,身上的粗麻淡衣也遮不住的娇贵,转身进了柜台,拿着算盘拨弄了好一会儿,“这枚玉簪,咱们可给姑娘五十两银子,一月内姑娘若心有悔意……”

    “我不会后悔。”苏棠笑了笑,本秀丽的小脸却因这一笑更添了几分颜色,惹人眼前一亮。

    掌柜的挠挠头:“姑娘不会后悔便好。”

    语毕,他转身进了后台,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紫棠色钱袋。

    苏棠掂量了下,沉甸甸的,揣入袖袋中,她已转身出了当铺。

    后悔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哪怕……那个玉簪是她自父亲去世后,收到的唯一的诞辰礼物。

    ……

    回去的路上,苏棠一手拿着药材,一手护着袖袋中的钱袋,心中则在盘算着,五十两银子,于她以往,花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

    可如今到底不同了。

    这五十两银子,若省着点花,能撑上两三年。若再抛去给少年买药、买柴、修葺院落这些,只怕能挺一年便不错了。

    毕竟,只今日买药便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她须得做些什么才是。

    以往,父亲没少逼着她学琴棋书画,用他老人家原话便是:“你爹我是糙人,但偏要让那些人瞧瞧,我养出来的闺女多水灵毓秀!”

    可这些,她不过囫囵学了个皮毛,于生存无益。她那时却总溜出府偷骑马,手心如今仍隐隐可见的薄茧,便是攥着缰绳磨出来的。

    想了半晌终想不出个所以然,而院落却已近在眼前。

    那少年仍昏沉着,不省人事,脸色煞白。

    苏棠将银子分成三份,放在包袱与床榻下中,来不及收拾,便又开始煎药。

    水井仍上着冻,所幸这院落久不见人,角落的雪都是新雪,盛了好些干净的雪来,在火炉里添了碎柴,雪水烧的沸腾后,方才又放泡好的药材。

    待得药汁咕噜咕噜冒着泡,三碗水煎成一碗,她盛出来朝床榻边走去。

    少年的身子仍旧有些烫,身上的伤口有些又在冒血。

    苏棠蹙眉,他醒来过?还将伤口挣裂开了?

    可见他双眼紧闭的模样,哪像曾经清醒过来的人?

    苏棠舀了一勺药汁喂到他嘴边,可药汁却又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再喂,依旧如此。

    苏棠眉心皱的更紧,拿过素帕擦拭了下他的唇角:“吃药,不吃药你会死的。”

    少年的睫毛几不可察的动了动,却再次吐出了药汁。

    苏棠顿了顿:“你若不吃,我便只能强灌了。”

    于事无补。

    苏棠端着药碗,沉静半晌,缓缓凑近到少年耳畔,以气声道:“秦若依。”

    少年的唇顿住,下刻,喉结细微的动了动……

    第4章

    那个名字,最终撬开了少年的嘴。

    苏棠一勺一勺喂着药汁,可攥着药碗的手止不住收紧,指尖细微的颤抖了一下,药洒出来些许。

    她匆忙回神,松了手,复又认真的喂着,看着少年半吞半吐的喝着,心底到底没忍住自嘲想着,若说这少年和郁殊没关系,她是万万不信的。

    譬如,他们都只会为着一个名字而心软。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苏棠将药碗放在一旁,仔细望着床榻上的少年——即便昏迷着眉头都不忘紧锁,身上只盖着一床藏青色的粗麻被褥,小脸勉强褪了些青色,只剩苍白,脸颊被冻的冰凉。

    苏棠垂眸,将被褥往上提了提,盖在他的脸颊,又压在颈部,转身便要离开。

    手腕却被人抓了住。

    苏棠一愣,转头看过去,刚盖好的被子里钻出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背上暗红的鞭痕映在苍白的手背上,很刺眼。

    那只手正抓着她的手腕。

    可手的主人,仍闭眸昏睡着,没有丝毫意识。

    大抵也将她当做秦若依了吧。

    苏棠心中微沉,再不顾及他手背上的伤,微微用力便挣开了他。

    少年的眉头皱的更紧,口中呢喃着一句:“……别走。”

    苏棠缓了一口气,径自朝外屋走去。

    却在此时,外屋房门“砰”的一声被风吹来,寒风灌进来吹得人骨头都冰了,却也让人清醒过来。

    苏棠脚步钉在远处,终叹息一声。

    到底是她迁怒了。

    转身重新走回里屋,将少年的手放入被褥下,又往破旧的火炉里添了捧新柴,这才走出屋。

    外屋也应当要个火炉了,苏棠安静想着,不然,这个隆冬只怕分外难过。

    院落里积了一层雪,屋内蒙了一片尘,都须得苏棠先收拾利落。

    所幸角落里还有一把光秃秃的扫帚,她拿起便决定先将满院的积雪扫出一条道来,出入也方便些。

    整个寒冬落下的积雪一层层的积压,有些沾在地面上,须得使劲才能扫到一旁,院落不大,但扫到门口,仍花费了不小的力气。

    细密的喘息一口,苏棠站在门口直起身子,看着扫出的一条路,双眸隐隐泛着亮光,后背升腾起点点热意,脸颊、鼻头都红扑扑的,如刚刚露出骨朵的荷花。哪怕穿着粗麻布衣,也盖不住那份干净的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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