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棠想,往后她若是死了,定然要埋在爹的身边。

    爹最疼她了。

    夕阳渐落,夜色都带着几分暖,偶有细风吹来,树叶簌簌之声作响,虫鸣不止,听着也是舒适。

    苏棠站定在父亲的坟冢前,将两坛酒放下。

    “花了几两银子买的好酒,今日爹你有口福了。”苏棠也坐了下来,将两坛酒打开,酒香四溢。

    她轻吸一口气,凝眉道:“真不知你为何爱喝此物,闻着便刺鼻的紧。”

    “可是,爹,”苏棠声音低了下来,“今夜,女儿本该喝合卺酒的……”

    “罢了!”她很快直起身子,轻吐一口气,“既然喝不成,便是他们没福气,爹最疼我了,不如你陪我喝好了。”

    她将一坛酒轻倒在墓前,自己捧起另一坛喝了一口,满嘴的辛辣与酸涩。

    苏棠瘪瘪嘴:“果然好难喝。”

    可是,却莫名的舒坦。空落落的心口有些涨满,有些泛凉的肺腑也逐渐温热起来。

    苏棠又喝了几口,方才将酒坛放下,伸手摩挲着墓碑。

    她想不明白,当初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墓碑上孤零零的三个字。

    她也不想想明白了。

    将墓前的那坛酒全数倒在地上,看着它们逐渐氤氲下去,苏棠轻靠着墓碑。

    她大抵也是不够喜欢的,所以只告诉李大哥苏家落败,却从没带着他来看过父亲。

    又或者她心中的惴惴不安终于得了印证——李大哥不是寻常百姓。

    所以她并不伤心,如果伤心的话,便太凄惨了。

    只是她真的想过和李大哥白头偕老的,告诉自己无数遍“不打紧,不管李大哥什么身份,往后一起走,总能包容得下的”,可听见与秦若依有关时,她还是逃了。

    她鲜少饮酒,酒量不佳,方才喝了几大口,肺腑已有些灼热,此刻正不断上涌着热气,惹得她头昏脑涨。

    这儿人迹罕至,天上众星拱月,月华清冷。

    却不知何时,夜风吹来一片云,遮挡住了月华,星光都暗了下来。

    苏棠伏靠在坟冢的浅草上,头昏脑涨,却又极为舒适。

    “爹,活着很好啊。”她呢喃,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苏棠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罕有的酣睡,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念。

    只是朦胧中,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头有些胀痛,她也懒得睁眼,只当是远处小路上的赶路人。

    然下瞬,却陡然听见脚步声直直朝这边走来,却又猛地顿住。

    “苏棠?”有人在低声唤她。

    苏棠皱眉,只觉这个声音的主人当真是梦魇,梦里也不放过她。

    可那脚步在停顿片刻后,如含着暴怒的朝她奔来,一点儿不像是做梦。

    苏棠眉心皱得更紧了。

    下刻她只觉自己的双臂被人抓着,那声音沙哑的如同长久不说话的哑巴初初开口般难听:“苏棠,你敢死……”

    不是梦。

    苏棠心中抱憾轻叹,最终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双含着愤恨的赤红的眸,如充血一般,水珠欲滴。

    她离得远了些,又瞧见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暗绯色的衣袂染了污泥,抓着自己双臂的手也带着细碎的伤。

    苏棠伸手,将双臂上郁殊的手拂落,隔开二人间的距离,凝眉不耐:

    “你哭什么?”

    第33章

    无人知郁殊心底的怒。

    他顾念着她的心思,不让任何人扰她。

    可是直到夜色渐至,她的房中除了漆黑唯有死寂,心中惶恐,最终撞开了房门。

    除了纤尘不染的屋子,榻上如血的嫁衣,空无一人。

    他却连她会去哪儿都不知。

    封了城门,断了她的后路。

    找遍了周遭,甚至以往的苏府,街口,她能去的所有地方,均一无所获。

    心中逐渐惶恐。

    此刻方知,原来他对她的了解,少的可怜。

    直至后半夜,方才想到苏长山的坟墓,派人去查,终于有所获。

    来到青山,搜了良久,最终寻到了。

    可当看见那伏靠在坟冢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时,他的脚步却如钉在原地,心里一股子压抑的死气,难以动弹。

    双目死死盯着,不敢放过分毫动静,直到感觉眼中充血酸涩。

    又怕又怒。

    怕她就此倒在那儿,再也起不来了。

    怒她为了一个李阿生,竟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一步步靠近,轻唤着她的名字,甚至威胁着“苏棠,你敢死……”

    可说完却又顿住。

    他终于知道,她当初抱着他时,口中一遍遍说着“你若是死了,若是死了……”,连威胁都不会的蠢钝是为何了。

    原来是这般无力,连威胁都找不到由头。

    她却醒了过来,神色平静,除了脸色苍白再无异样。

    隔开了他的手,不过淡淡一句:“你哭什么?”

    郁殊没有理会她的话,也未曾理会脸上的凉意,只望着她低道:“没死。”

    苏棠拧眉,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萦绕的淡淡松香及山林泥土味,撤了撤身子,嗅不到那味道方道:“王爷怕我死吗?”

    郁殊指尖微颤,喉结紧了紧,上下滚动了一下,不语。

    “怎么可能呢,”苏棠笑,自答道,“一个见过你形如野狗模样的人,知道你最大秘密的人,甚至你更衣、如厕都不能,只能依靠着她的人,死了不是更好?”

    她将手上沾的泥土拭去,站起身来:“真可惜,还活着。”

    话落,她起身便朝着山路走。

    郁殊仍蹲在原处。手中方才还拥着那个女人,眼下却已空落落一片。

    可惜吗?

    是庆幸。

    他站起身,手上被荆棘划出数十道大大小小的伤口,以往她总会满眼关切,而今却看不到了。

    蓦地转身,郁殊大步流星朝那背影走去。

    夜色渐浅,远处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然山中被密林遮着,枝叶挡着,山路仍旧昏暗。

    苏棠看着脚下的路,走得并不快。

    身后却隐隐一阵火光传来,紧接着手腕一紧。

    “随我走吧。”阴鸷的嗓音尽是压抑。

    苏棠一怔,郁殊紧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快步朝前走着。

    她趔趄了下,只紧抿着唇一言未发。

    一直到山下,数辆马车停在那儿。

    郁殊抓着她上了最前方的那辆,嗓音紧绷着:“出发。”

    马车飞快前行,苏棠坐在车内,一手揉着手腕,静默不语。

    郁殊看了眼她的动作,喉结微动。

    一路无言。

    直到马车停下,他再次抓着她的手腕下了马车,这一次的力道比方才轻了许多。

    苏棠怔愣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比起当年的繁华,此刻显得格外萧瑟,门外两尊石麒麟都有了雨打风吹过的痕迹。

    她幼时还曾骑在上面,假做骑马呢。

    却被爹拽了下来,他一面恨铁不成钢说着“没出息”,一面送了她一匹小马。

    苏府。

    苏棠看向黄花梨木的大门,有些斑驳了,上面仍贴着泛白的封条,一角已经垂落。

    当年,她眼睁睁瞧着那封条贴上的。

    贴上了,心里的念想也绝了。

    郁殊上前,大手将摇摇欲坠的封条撕下,干脆利落。

    他转头紧盯着苏棠:“苏棠,你敢离开,我保证,这里的一切将化为灰烬!”话落,他将封条拍到她手里,随着封条一起的,还有一块冰凉凉的东西,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嘶哑的厉害,“给你家。”

    苏棠愣了下,手心团皱的封条一点点舒展开来,落在地上,只留下那冰凉凉的小东西。

    ——一枚崭新的铜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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