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声音则添了几分醉,比起一贯的意气,更为纵肆:“……你这鸨儿好生不讲理,我比那美人儿生得好看,怎么能算我是她入幕之宾,你怎得不说她嫖我未遂?”

    苏棠的脚步在听见这番话后,僵在门口。

    恰逢沈辞抬头,一眼望见她扬眉一笑,食指指着她道:“你且说说,本公子同那青歌姑娘,谁生得好看?”

    苏棠凝眉,停顿片刻,转身径自离开。

    “苏姑娘?”薛安正跟上来,匆忙唤她,“怎的刚来便离开……”

    苏棠一言未发。

    薛安轻叹一声,忙解释道:“少爷以往大方的紧,不会这般的,今日反常,只因……是老爷的忌日。”

    苏棠脚步一顿,忌日吗?

    却也正是愣神的功夫,鸨儿追上前来拦着她:“这位姑娘可是世子的友人?您可不能这般离去,世子今日怕是醉了……”

    “多少银钱?”苏棠打断了她。

    鸨儿一愣,继而笑开:“一百六十三两四钱,便算您一百五十两了。”

    一顿大酒便百余两,苏棠顿了下,自袖口拿出两张银票放入鸨儿手里。

    鸨儿瞧了瞧银票,欢天喜地便离去了。

    苏棠朝厢房内望了眼,那青歌姑娘依旧坐在角落拨弄着琴弦,自始至终,琴声未断,她神色从容。

    似察觉到苏棠的目光,青歌抬眸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一笑算作行礼。

    苏棠回了一礼,看向沈辞。

    后者正凝眉望着她,下刻他突然走上前来:“你是不是觉得本公子不好看?”

    苏棠看了眼桌上几个空酒坛,颔首道:“是。”

    这一次再未多言,转身离去。

    沈辞望着她的背影,半晌默默上前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群芳楼,夜风一吹,苏棠幡然醒悟,自己竟为了一句可笑的“忌日”出了百余两银票。

    身后有蹒跚脚步声传来,苏棠只当未闻,仍继续走着。

    “喂。”沈辞作声。

    苏棠脚步未停,看了眼夜色,自己当快些回去了,明日还要忙碌。

    “苏棠。”沈辞声音大了些,也离她更近了些,似就在她身侧。

    苏棠依旧未曾理会,脚步加快了许多。

    身后蹒跚脚步声却慢慢停了下来,一人夹杂着些许茫然的声音传来:“他的尸骨都未曾带回来……”

    苏棠蓦地僵立原处。

    “听闻尸首落入敌寇手中了,他杀敌万千,敌寇恨不得将他分而食之,只怕寸骨未留……”那人又道着,“而今已十一年,却连祭拜都找不到地儿。”

    苏棠转身,沈辞正随意靠在道旁石阶,头微垂着,碎发耷在额前,意气风发的眉眼此刻暗沉一片。

    她停顿片刻,手不觉紧攥,良久走上前去。

    沈辞本低垂的视野出现一双脚,他抬眼看着来人:“为何折返回来?”说完却又蹙眉再问,“为何帮我?”

    苏棠神色仍旧平静:“我不是帮你。”她轻道。

    不是帮他,她只是想帮帮那时那个在父亲坟冢前、醉的无意识的自己。

    沈辞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严肃的眉眼,下刻“噗”的一声笑出声来,食指蹭了下眼角:“如何?本公子的故事是不是足以打动芳心?方才在群芳阁,我便该用方才的语气,说方才那番话,指不定那鸨儿便心软不收银钱了!”

    苏棠蹙眉,仍望着他不语。

    沈辞一扬眉,醉意去了大半,方才的萎靡也消失,恢复平日的放肆:“怎么?可怜我?”

    苏棠垂眸:“你要美人有美人,要银钱有银钱,有何可怜的?”

    沈辞笑僵了下,好一会儿默默嘀咕:“你这女人莫不是铁石心肠?我不可怜?”

    苏棠望他一眼,默不作声转身。

    “想好你何处惹恼本公子了吗?”沈辞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折扇,拿在手里挡在她跟前。

    苏棠仍平静立在那儿,顺着折扇看向他。

    沈辞收回手,折扇一挥扇了两下:“十五岁那年,你扮男装闯群芳阁,高价抢了花魁莺娘相伴一夜的事儿,忘了?”

    苏棠愣了下,继而满眼讶色看着眼前人。

    苏家出事后,她便鲜少回忆之前的事了,群芳阁一事,更是不曾记起,若非被沈辞提及,只怕她早已抛在脑后。

    她的确曾来过群芳阁,是在与陆子洵定亲前,爹不容置疑的态度惹得她心焦不止,只以为败了名声,亲事也便作罢,便扮了男装,去了群芳阁。

    恰逢清伶莺娘要与贵客相伴一夜,价高者得。

    她那时最不缺的便是银钱,自是大手大脚,最终五千两力压群雄。

    而彼时仍有一处雅座出价,与她不相上下。

    最后更是派人来,直截了当戳穿了她:“姑娘与男子争,不怕败了名声?”

    而她那时还很是骄纵:“本姑娘钱多烧的。不想让我争,便让他亲自来陪本姑娘。”

    那人走了,不多时又回了来:“少爷让姑娘约个地儿吧。”

    她随意道:“长兰阁。”

    而那夜,她在另一端的玉英阁听莺娘弹了一会儿小曲儿便离开了。

    “是你?”苏棠望着沈辞,那时距离甚远,只瞧见一个风流少年,墨发尽束头顶,意气风发的紧。

    沈辞轻笑一声:“不像?”

    苏棠顿了下,试探问道:“你那时去了长兰阁?”

    沈辞脸色一沉:“怎么可能!”

    苏棠松了口气:“没有便好。”

    沈辞脸色越发阴沉。

    苏棠目光却落在他的额角,她仍记得那时他面色光洁,并无此疤。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辞摸了下额角的疤,冷哼一声;“放心,同你无干。”

    苏棠点头。

    “但同你父亲有关。”

    苏棠愕然:“什么?”

    沈辞却想到什么,脸色难看了下,再未多回应,只懒洋洋道:“今夜之事,我素不欠人人情,你有何条件?”

    苏棠默了默,好一会儿道:“攒着吧。”

    沈辞皱眉,停顿片刻,下瞬抬脚走到她跟前,满眼严肃:“道歉。”

    苏棠不解,却仍从善如流:“抱歉。”

    “既往不咎,”沈辞随意从袖口掏出件小东西扔到她怀里,“下不为例。”

    苏棠一怔,低头将小东西拿在手里头,是一串铜钥。

    薛安走上前来:“苏姑娘,醯酱铺子的地契,已经放在您板车里了。”

    之前,马夫替她推进去的板车。

    苏棠怔怔看着沈辞的背影,他今晚...本就打算将地契给她吗?

    ……

    高卫拿着地契朝书房走去,行至门口处脚步顿了下,轻吐出一口气方才叩响了门:“王爷?”

    书房内寂静,唯有烛火悦动之相。

    郁殊放下朱笔,中指指腹染了赤墨,他信手拿过绢帕擦拭了下:“进来。”

    高卫忙起身而入,恭敬将手中地契呈上:“王爷,这是市集最好地段一家胭脂铺的地契。”又从袖口掏出铜钥,放在地契上。

    “嗯。”郁殊低应一声,手轻敲着书案。

    “王爷……”高卫忐忑道,“这几日,苏姑娘又去街口了。”

    郁殊容色平静,只低应一声。

    高卫接着道:“属下今日去找了苏姑娘。”

    郁殊轻敲书案的指尖微顿,极快恢复从容:“她如何说?”

    “苏姑娘……被世子的手下叫去了。”

    郁殊指尖彻底僵住。

    ……

    苏棠回去时,天色很是暗沉了,街巷中一片漆黑。

    乍乍入得黑暗中,她适应了一阵,双目才勉强能看得清楚些,朝自家院落走去。

    只是方才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一旁槐树旁一阵丛木窸窣声响。

    苏棠指尖一颤,转头望去:“谁?”

    一点儿火星抖了下,火折子被人轻轻吹燃,晕黄色的火光映着一张姿容绝艳的脸,出现在那儿,面无表情,唯有眸光绮丽,粲如泛着盈盈光泽的黑曜石。

    “回来了?”郁殊徐徐走到她跟前,问得轻描淡写,如家中待归人的公子。

    苏棠凝眉,只谨慎后退半步。

    郁殊一怔,垂眸看着她隔开的距离,怔忡半晌方才哂笑一声:“避我如蛇蝎?”

    苏棠垂眸,轻轻的声音于夜色响起:“王爷有事?”

    郁殊仍平静道:“去见了谁?”

    有些话,他想听她亲自说出口。

    可此刻,他更希望她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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