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常回忆的过往,一旦开了回忆的闸门,便止不住了。

    “初年,张管家送了我一件金丝点翠蜻蜓钗;次年,张管家送了我一件月白云锦云缎;第三年王爷倒是亲自前来了,却是因着管家错拿了你本欲送给秦若依的白玉簪及镯子,”苏棠笑了下,“我至今仍记得,我将白玉簪还给王爷的时候,王爷细微擦拭了一下,大抵是觉得脏吧。”

    郁殊脸色煞白,双眸却赤红着。

    他不记得她说的这些。

    苏棠望了他一眼:“王爷的生辰,我亲自去请过,央管家请过,哪怕知您不来,也会让人捎去一句“诞辰吉乐”。可我的生辰,管家每年雷打不动一句‘王爷祝您生辰安康’,王爷的祝福,您自个儿却从不记得。”

    郁殊起身,脚步微乱后退半步:“所以,你怨我?”

    苏棠摇摇头:“怨谈不上,只觉得累。”

    心累,所以也懒得再理会了。

    郁殊目光愣愣落在苏棠的脸上,她仍旧淡然蹲跪在那儿,哪怕说起那些过往,她仍是平静的,娓娓道来的仿佛是旁人的故事。

    “一碗馄饨面。”郁殊倏地道。

    苏棠不解。

    郁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一碗馄饨面,我应下你方才说的。”

    苏棠低头,掩去眼底的讶色,绑着身后乌发的发带飘到身前,她轻道:“好。”

    膳房早已将东西备好。

    苏棠手脚利落,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将馄饨面做好,端到郁殊跟前。

    郁殊并未动,只是看着,直到面转凉,都未曾吃上一口。

    苏棠在一旁立着,门外天色渐暗,她朝外看去。

    “等不及了?”郁殊哑声道。

    苏棠收回目光,静立不语。

    “我不像你,苏棠,”郁殊缓缓自袖口拿出几张黎色纸页,放在馄饨面旁,“说过的话都能不作数。”

    明明说过喜欢,转眼便放得彻底。

    苏棠上前将纸页拿在手里,虽看不甚懂,却也知是几张官契。

    “多谢王爷。”她福了福身子,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郁殊未曾抬头。

    正如当初,他未曾看过那个他该被称作“娘亲”的女子离开的背影,也未曾看过秦若依离开的背影一般。

    走便走了。

    可当高卫走进来说:“王爷,面凉了,属下让膳房给您再备一份?”

    郁殊抬头,正看见她消失在正门的背影,一次头也没回。

    “王爷?”

    郁殊以手背碰了下碗壁,确是凉了,坨成一团,澄净的汤水都没了。

    他却拿过竹箸吃了一口。

    依旧是讨厌的馄饨的味道。

    ……

    苏棠没想到回去时,锦云仍在铺子里等着,见到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苏棠笑了下,没多说什么,只将官契给了锦云,要她再见到薛安时,记得将这些东西还给他。

    锦云第二日便说,已经还回去了。

    苏棠总算放下心来。

    接下来好一段时日,无人打扰,她过得很是安宁。

    忙时活得充沛,闲时便和锦云二人玩乐一番,偶尔无事,便去找阿婆或是茶棚老板娘闲坐一会儿。

    若一直这般,她也是乐意的。

    “姑娘,今个儿生意不好啊……”锦云坐在桌前,时日久了,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拘谨。

    苏棠正打着算盘,闻言朝门外瞧了眼,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闲下来还不好啊?”她笑道。

    “我是在替姑娘急呢,”锦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夏也要过去了,一场雨换个季。”

    苏棠将账簿记好,挥了挥算盘放在一旁,走到门前:“是啊,马上又要入冬了。”

    “是入秋,姑娘。”锦云纠正。

    苏棠笑了下,刚要说口误,门外便徐徐驶来锦缎面的马车。

    一人站在铺子门前:“敢问,可是苏姑娘?”

    苏棠点头。

    “苏姑娘,我家主子有请。”那人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棠一顿:“你家主子?”

    那人俯首道:“苏姑娘去了自会知道了。”

    苏棠朝外面看了眼,马车后跟着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个个面色冷峻的很。

    看来,并无转圜的余地了。

    苏棠转头看向正望着她的锦云:“锦云,你看着铺子些,我今日晚些时候定回。”

    若今日不回,只怕是有异端。

    锦云听出言外之意,忙应:“锦云在这儿等着姑娘。”

    苏棠颔首一笑,跟在那人身后上了马车。

    只她一路上在心底猜了几圈想要见她之人,独独没想到,下了马车,上了软轿后,她被人晃晃悠悠的抬进了皇宫养心殿。

    阴日的宫殿,虽仍金碧辉煌,却总透着几分昏暗,香炉泛起缕缕檀香,幽沉静心。

    “皇上,苏姑娘来了。”内侍在门外小心通报。

    里面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少年声音:“进来。”

    殿门徐徐打开,内侍恭敬站在外面:“苏姑娘,您请。”

    苏棠走进,那股檀香越发厚重,嗅着直冲的人头疼。

    “民女苏棠叩见皇上。”她跪在地上,垂眸道。

    可站在书案后穿着龙袍的少年却恍若未闻,仍在手执墨笔书着什么。

    苏棠也便安安静静,绝不多言。

    直到沈寻将毛笔放在砚台上,他方才随意道:“平身吧,”说着,将宣纸拿起,“你来瞧瞧,朕这字练的如何?”

    苏棠起身:“皇上真迹,民女岂能妄言。”

    “朕到底是个废君,你自称民女也能抗了旨意?”沈寻抬头看她一眼。

    苏棠抿唇,最终朝书案处走了两步,抬眸望去。

    而后方才看到书案后悬着一副漆木金字诗文,左为“怀抱观古今”,右书“深心托豪素”。

    “如何?”沈寻再问。

    苏棠低头看去,字迹笔锋尖锐锋利,太过外露,她只道:“皇上的字书的极为霸气,自有天子气魄。”

    “撒谎,”沈寻冷笑,“先皇便说朕藏不了拙,满屋的檀香也是点来平心静气用,没什么用。”

    说着,他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到角落,又看向苏棠:“听闻摄政王对苏姑娘甚好,朕便想也瞧瞧苏姑娘是何方神圣。”

    苏棠看着眼前书案上明黄的缎子:“传闻传着传着便变了样,我同摄政王不过萍水相逢。”

    “苏姑娘是说,传闻不实?”

    苏棠颔首:“是。”

    沈寻道:“可朕怎么听说,苏姑娘一开口,摄政王便将商脉还给了沈辞?”

    苏棠一滞。

    沈寻缓缓自书案后走去:“苏姑娘低估了自个儿,”他笑道,“苏姑娘对摄政王情深义重,可如今大晋国无实君,一外姓王把持朝纲,名不正言不顺,莫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苏棠心中渐了然:“皇上想让我劝王爷舍权势?”未等应声她便垂眸无奈一笑,“皇上也高估了我。”

    她去找郁殊,不过螳臂当车。

    沈寻走到她跟前:“苏姑娘不想知道,你在他心里头的位子?”

    苏棠凝眉,抬眸看去,此刻方才发现,沈寻和沈辞样貌有几分相似,只是眼前的帝王目光阴鸷乖戾,漆黑一片。

    她匆忙低头:“位子轻重,不过是儿女情长,岂有同天下事相提并论的资格?皇上觉得,是名正言顺重要,还是黎民百姓重要?”

    郁殊,除却感情,本是个朝堂之上剑指乾坤的治世能人。

    “大胆。”沈寻声音蓦地阴厉。

    苏棠跪在地上。

    沈寻看着地上的女子,而后垂眸冷笑一声:“你这般为他着想,那他呢?”

    “……”苏棠垂眸不语。

    “摄政王生性多疑,你以为他待你好,便是真心实意?”沈寻望着她,“他与太后一事,想必你也清楚。他这种人,咬到一样东西,绝无松口的可能。太后近况甚差,欲要出宫。可若就此出去,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沈寻弯腰凑到她身前:“总得有人待在宫里头,哪怕是个赝品。”

    苏棠隐在袖口中的指尖微颤了下,神色却始终平静。

    沈寻注视她良久,似要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却在望见她面无波澜后,直起身子,声音添了怒:“退下吧。”

    苏棠俯首:“民女告退。”

    话落,人已起身走了出去。

    她一直平静如常,只在迈出宫殿大门的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幸而扶住了门框。

    转过偌长的宫道,正看见一道绯红的人影站在那儿,隔着阴沉沉的天色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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