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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恪扯扯嘴角,笑一声:“是有点难教育。”

    “你是根本没教育吧,只知道冷脸摆谱,”许如桔玩笑道,“万一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李景恪沉默下来,耸耸肩膀不置可否,算是默认,很快招了招手说走了。

    许如桔感觉自己没开对玩笑,隔了两秒转头问池灿在不在家,李景恪已经消失在拐角,像每一个忙于奔波的匆匆瞬间,从不回头。

    要搬来隔壁房间的租户就是许如桔。

    许如桔之前租住的地方在古城外的女公寓楼里,有些偏僻,周围人口混杂,前段时间楼外来了个流浪汉,她经常晚上从医院回来,难免感到害怕,有一次流浪汉还来跟她搭讪问东问西。童年经历令她没办法容忍骚扰和来自异性的不安定因素,恰好房租临近到期要找新房,许如桔就暂时搬来了隔壁。

    她继续往上走,看见李景恪那间屋子窗口贴了只卡通贴纸,就知道一定是池灿的杰作。

    许如桔过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只好绕进筒子楼里先去看自己的屋子,房东阿奶还没离开,见新租户来了,又声音洪亮地招呼张罗起来,说马上就能入住。

    从李景恪走后,池灿就一直失魂落魄地蹲靠在墙边,等发现门口有人敲门时声音已经消失了。

    他抹了把眼睛,腿麻了,听见走廊里再次传来说话声连看也不再看,他现在确实异常清醒。直到这头的门又被敲了敲,池灿哑声咳嗽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谁啊,才走过去很慢地打开门。

    “小桔姐。”他喊了一声又垂下眼回到座位。

    自从池灿上高中,许如桔跟他许久未见,只偶尔在李景恪零星的话里知道池灿参加了演讲比赛、当了校升旗队队员、上次考试只考了吊车尾的三十多名。此刻最直观的却是池灿长高了,抽条迅速,身量挺拔匀停,神色黯淡眼珠却黑亮如漆,像浸在水里过一般清澈,那点全然显露在脸上的郁闷和烦恼,倒有些可怜可爱。

    “怎么了,李景恪又不分青红皂白骂你了?”许如桔早该想到能让李景恪心烦不已又没地撒气的人只有池灿,大概是一物降一物。

    池灿说不是:“分了青红皂白。”

    许如桔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她平常安慰女孩子更多一点,对池灿没什么好办法,快到中午只问池灿吃过饭没有,最后带人出去下馆子去了,顺便庆祝她的乔迁之喜。

    到了店面简单但香气扑鼻的酸汤猪脚火锅店里,池灿才恍然感觉有些不合适,问道:“小桔姐,我跟你出来吃饭,吃这么好,是不是不太好?”

    “你又不是白吃,用劳动换来的,等会儿不是还要帮我去收拾房间吗?”

    “嗯嗯。”

    池灿从三十块一份锅底的价目表上收回目光,按了按口袋里带出来的零钱,终于放心下来。

    他出来之前根本没觉得饿,对出来下馆子都兴致缺缺无精打采,现在被香味一勾,看着隔壁桌沸腾冒泡的锅底,到底稍稍抚慰了受伤的心灵。

    等老板娘端锅上桌的时间里,池灿格外安静地发了会儿呆,跟许如桔对上眼之际感觉到了一点老师自带的严肃。

    他给许如桔递了双筷子,然后开口问道:“小桔姐,你跟我哥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许如桔想了想,温柔地打趣道,“确实不会记得,大概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认识了。”

    池灿“哦”了一声,嘟囔说:“青梅竹马?”

    许如桔笑着说:“你挺八卦啊阿灿,你有没有青梅竹马?”

    “我?”

    池灿想起了以前学校的同学和邻居伙伴,他们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过还好他在这里找到了新朋友。池灿说:“我没有。”

    他们的酸汤猪脚锅终于上了,许如桔盯着很快沸腾的白滚滚的汤面,边下丸子小菜边继续说:“我跟你哥不算吧,我们小学不在一个班,虽然以前村里过年过节会见到,也去你家玩过几次,那时候李景恪多数时候在干活,不怎么说话,当时大家都还小,大概只觉得同病相怜?但我比他好一点,至少还有一个最亲的亲人,阿奶很疼我,后来他从池家出来,实在没地方去,阿奶让他借住到老屋,我们才算熟悉。”

    池灿静静听着,总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他痛恨起自己的忘性,按年龄计算,他离开风城那年也是李景恪离开池家那年,可之前的那些事他几乎都不记得了。

    “那他为什么会被......池文茂赶出来?”池灿夹了块锅边的肉片放在红彤彤的蘸水碗里,没有急着吃。

    “发生了一些事,”许如桔深吸了口气,似乎有着难言之隐,但她觉得池灿对某些过往有知情权,哪怕李景恪永远不会再提,“导火索是他打了你大伯的儿子,就是池文鹏的大哥,一个如今终于蹲监狱去了的烂人,所以这件事绝不是你哥哥的错,但你们家人也确实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池文茂虽然承着领养孤儿的好名声,做的却是背道而驰的事。不过你当时更小,陈英阿姨正要跟你爸爸离婚,当然不会知道这些。”

    许如桔安慰地给池灿夹了些西葫芦和酥肉。

    池灿在听见“你们家”几个字时就仿佛被针直直扎了一下,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干系,池文茂在虐待养子的同时,他则受尽宠爱。

    甚至连池灿的妈妈可能为了成全池灿这备受宠爱的幼年,也忍受了很久。

    池灿低头咀嚼并吞咽着食物,过了半晌,又说:“小桔姐,你原本要跟我哥结婚,但最后没结成,是么。”

    许如桔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颇为讶异地问:“谁告诉你的?”

    “我听别的人说的,”池灿说,“他们都说我哥是坏人。”

    那些污蔑句句刺耳,池灿总是一开始不信,事实却又真切半分,这让池文鹏的话仿佛处处属实,但与真相又依旧有着千差万别。

    爱被扼制生长,池灿心中的埋怨便会助长怀疑作祟。

    “这只是个误会,是我阿奶希望我们结婚,”许如桔无奈一笑,眼中泛起伤感和惆怅,“她年纪大了,可能希望给我的将来找个依靠,知根知底最好,但其实不需要,也不可能会结婚,那太奇怪了。”

    虽然许如桔的外婆很难接受这一结果,身体每况愈下,但每个人都应该只做认定的对的决定。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阿灿,你是不是在外面还听到了些什么,关于你哥的?”

    池灿又一次猜错了,李景恪没有对不起别人,成为孤儿和同性恋都是。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最终说:“没有,只听见了这些,我想多了解我哥一点,”上一回还问“我哥会喜欢我吗”的池灿,平静喃喃道,“可我哥好像并不会喜欢我。”

    “你不要去信别人说的,”许如桔告诉池灿,“从别人嘴里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包括从我这里,池灿,明辨是非对错而不被情感绑架、做一个勇敢的人并不容易,就算闹矛盾吵架了,李景恪到底对你好不好,别人说的是对是错,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最清楚。”

    通过证明一个人没有那么好来让自己减轻一厢情愿的痛苦,是人性趋于本能会做的事,也是李景恪让池灿做的事——他需要清醒。

    否则李景恪永远有那么好,就算李景恪不会喜欢池灿、李景恪坏透了,也是最好的。

    池灿在给杨钧炫耀手腕上独一无二的手表时、再交冬季校服费和补课费都按时按点时、李景恪半夜回来也叼着烟把洗好的衣服挂到窗外时,池灿都不想清醒过来了。可他勇气愈来愈少,没有再试图去“挑战李景恪的底线”,他应该知足的。

    许如桔虽然把大头物件都搬来了隔壁,但阿奶回老屋没两天又不好了,她仍然得去医院,很少住过来。池灿上回没有把一肚子话全倒出来,总想找个地方倾诉,最后只能等李景恪不在家的时候蹲天井里对树小声自言自语。

    他们回到了最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每天各自上班上学,晚上睡在同一屋檐之下。

    国庆之后又是州庆,池灿手腕上的图案终究都没有了,上个假期去看完雪山的段雨仪只觉得池灿他哥是在苛待他:“他怎么连块表也不愿意给你买?上次还那么凶巴巴的,讨厌死了。”

    “别这么说,”池灿听见别人指摘个一星半点了,又不乐意,“我哥既给了钱让我买,还给我画了,你有人给你画么?”

    “段雨仪你是不知道,池灿之前手上那表还在的时候,有事没事跟展览似的让我看!”

    杨钧笑嘻嘻补充一句:“不过确实挺酷的,没想到你哥还会画画,下次你美术作业岂不是不愁咯。”

    池灿管他三七二十一,小得意地说:“对啊。”

    他们州庆到底还是约着一起出去玩了一趟——在池灿每天都能看见的地方——爬苍山。说是爬山,却计划了从洗马潭大索道坐一个往返的行程。

    池灿跟李景恪含糊提过之后,李景恪什么也没说,晚上给了池灿去坐索道的钱。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别扭,池灿拿着李景恪的钱,一会儿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一会儿感到如履薄冰,他对该以什么身份自处而困惑难解。

    池灿背上书包跟同学出门集合去爬山那天,李景恪休息,在床上躺了快一整天。

    没有池灿在,晚饭习以为常的简单,他去超市买了两筒挂面回来,够吃很久。

    不过李景恪在门口碰见了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成为丁雷新代理人之后的阿文仍然客气地叫他:“恪哥,好久不见。”

    他知道李景恪不会先接话,便继续问道:“你从青木家具辞职了?”

    李景恪突然来了兴致一般,配合他装傻说:“可以这么说,也可以按你们诚实的说法,是待不下去所以卷铺盖滚蛋了。”

    阿文是奉命行事,以性格沉稳妥帖面面俱到而得人心,俗称听话,他解释道:“其实丁老板不是这个……”

    “多亏你们的订单。”李景恪微笑着打断他,道起了谢。

    “丁老板不是这个意思,”阿文掏出烟盒,不卑不亢地说,“你这样也赚不了几个钱,他想让你回来……哪怕是为了池灿呢?”

    “你知道丁老板不会苛待池灿,至少他不用跟你跟我们一样过这种日子,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么?”

    李景恪晃了晃手上的挂面,说:“那你去帮我问问丁哥,他到底是想养别人的儿子,还是想让我回去洗心革面,”他拍着阿文的肩膀,“早点给个准话,我随时奉陪。”

    风城平均海拔比起池灿从前待过的平原大城市高上许多,更不要说靠近苍山腰部三千米海拔的地方,虽然池灿高原反应并不强烈,但从索道下来到爬下山,路途漫长,他依然筋疲力尽,累得气喘吁吁,唯一的好处是暂时不用去想李景恪。

    晚上回来洗完澡直接上了床,池灿也来不及苦恼该怎么跟出了钱的李景恪分享游玩感受和究竟该不该分享,就一闭眼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摸墙起夜,却看见门外亮着幽微的光亮。

    许如桔这天晚上从医院过来,拿起钥匙正打算开门,碰上了半夜在天井里抽烟的李景恪。

    李景恪踱步到了门边,靠着墙问:“还好么?”

    “应该是我问你吧,”许如桔说,“自从你不在家具厂干了,好像就没好过。”

    “丁雷希望我把池灿送走,”李景恪笑笑,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地说,“就不用过跟我们一样的日子了,你觉得呢。”

    “你是在问我答案吗?”

    显然不是。

    李景恪耸肩,没说话了。安静半晌,紧接着玩笑般说:“要依你们的说法,我看,确实送走也好。”

    池灿只穿了件睡衣,身上发凉巍然不动地站在门后,地上影子被困在漆黑的夜里。

    第30章 上梁不正

    那些偷偷被池灿听见的话,总是在池灿心里留下最深的印记,可能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会记得。

    也是从上一个冬天开始,池灿才突然发现冬天是如此漫长寒冷。

    他习惯的冬天有厚毛绒围巾手套、妈妈织的彩色漂亮毛衣和包厢里热气腾腾的大餐,热热闹闹,五彩缤纷。现在池灿站在窗边发呆往外看,发现所有最初感到新鲜的景色都一成不变的萧瑟,只有一方孤单的天井、光秃秃的树干和凛冽长风。

    日子其实过得很快,尤其在池灿来到风城之后。

    逐渐临近池灿母亲陈英的忌日,李景恪原本没想起这回事,是那天许如桔在古城学校附近碰见心不在焉过马路差点撞上车的池灿,发现这孩子大好年纪整天愁眉苦脸的,嘴巴紧闭,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回来后跟李景恪提起,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李景恪吊儿郎当十几年,去学校开个家长会就觉得堪比坐牢,没想到有一天要被许如桔拦住开小会,讨论该怎么做个合格大人的问题。

    “你到底怎么当家长的?”许如桔一开口自带职业惯性,李景恪现在在她眼里跟那些五大三粗的奇葩家长几乎没什么分别,“我搬来这么久,回来的次数也不多,次次看见池灿他都不高兴,青春期的学生小孩本来正是成长关键期,你就不能多关心关心,问一问怎么了?”

    “过一阵就好了,”李景恪看着路边,无所谓般说,“都是个过程,都这样。”

    许如桔见他这么说,狐疑了片刻,问道:“是不是他在学校早恋了?是那个叫段雨仪的女生吗,初中班上他们就在一块儿玩,但是这也得合理引导的……”

    “你让我怎么引导,”李景恪原本微微拧眉,忽然笑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万一引导着让他去气死谁么。”

    “能气死池正茂吗?”

    许如桔跟着皱眉,反而面色凝重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李景恪的性取向,是当年李景恪还在中职上学的时候。

    那时她刚考上大学,替阿奶去给李景恪送东西,很久没见,她在见到李景恪的同时也认识了程言宁。许如桔确实很讶异,不完全因为程言宁是个男人,而是有种刻板印象,对李景恪也会跟人确定关系谈恋爱这件事新奇又吃惊;李景恪也很不解,当时随便地说只是一段关系而已,和谁都一样。对许如桔而言李景恪无论跟谁在一起都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过这件事对许如桔外婆却没有这简单。虽然李景恪孤身一人,只在家中借住了不到两年,但他们也再没有其他长辈,婚约由老人一人做主,无论许如桔如何反对和劝说。

    直到两年前,李景恪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有违天理和男人搞在一起的消息突然传遍镇上村里,阿奶在极度愤怒中让许如桔跟李景恪从此断绝往来。

    许如桔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是干干净净来到这个世界的,年幼无知,与为数不多的亲人和朋友度过难以为继和走投无路的绝望时刻。曾经他们这个构成奇怪的避风港里,她、阿奶还有李景恪,他们明明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迫患有好像无法根治的疾病,贫穷与厄运缠身,最终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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