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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夕月敛衽一拜,抬头望了望永和门的宝蓝色匾额。

    里头出来两个嬷嬷把她带进去。

    颖贵人就是个新选秀进来的宫妃了,在永和宫里的偏殿居住。第一回 进宫,大概还有些惶恐,虽是坐着,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转眸看见李夕月进来请安,问了名姓后清清喉咙说:“实心做事,总有福享。赏吧。”

    李夕月赶紧谢了恩,这位新进来的颖贵人手面还挺大方,一下子给了一个半两重的银锞子。李夕月双手捧着,再次磕了头。

    用过早膳后,颖贵人到永和宫其他嫔妃那里拜会。永和宫的主位是先两年就入宫的敦嫔,原来只是个贵人,借着新人入宫的东风,才升了嫔位,升格住在正殿的梢间里。

    颖贵人见了礼,彼此“姐姐妹妹”地叫上一通,然后谦虚一番,坐下来喝茶聊天。

    “外头一间,姐姐倒不住?”颖贵人轻摇团扇扇着风,笑吟吟问,“瞧着敞亮呢。姐姐又是永和宫里分位最高的主位,正配那样的好屋子。”

    敦嫔微露了一瞬尴尬,而后又是一瞬对新人的不屑神色,堪堪地拿帕子掩口装笑饰过了,才说:“那屋子原是先头圣母皇太后住过的,谁敢住在那儿!我们能沾得皇太后余荫,已经很不错了。”

    “哦哦哦。”颖贵人急忙点头,“原是这样!这么说,万岁爷是出生在这里?”

    她也觉得自豪起来:那么她颖贵人被分到这里,想必是多得青睐了吧?

    敦嫔漫漶地点点头:“是呢。”却不愿意多说话,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李夕月侍立在颖贵人背后,闲着也闲着,把敦嫔的神色都看在眼睛里。这敦嫔虽进宫早两年,应该也是二十岁以下的年纪,但看起来却有些憔悴,强装的欢笑毫无甜美,倒是额间早生纹路,应该是常年皱眉所致。

    这间屋子李夕月也格外熟悉,她悄然环顾,但失望地发现她插在天青瓷美人耸肩瓶里的那枝松,已经被一簇深紫红的菊花所替代。花本是好花种,花盘大,颜色艳,但插在这样颜色清浅而造型窈窕的花瓶里,却显得有些不协调。

    两个主子还在继续聊着天:“……明儿中秋正日子,万岁爷祭月之后,要陪太后听戏,听说各宫主子都要去,你们这些新人,自然是太后特别想瞧一瞧的了。”

    颖贵人有些羞臊的模样:“哎呀,怪紧张的!”

    敦嫔安慰她:“紧张什么!大方落落就是了,畅音阁的戏班子,昆调唱得极好。”又笑道:“万岁爷大概对你们也新鲜着呢。”

    颖贵人还是处子,顿时红了脸,垂着头不知怎么答话。

    她垂着头,李夕月却觉得自己在敦嫔的脸上看见一丝幸灾乐祸。

    李夕月暗想:怎么,这皇帝有什么病不成?好像伺候他是挺痛苦的事?

    陪着颖贵人几乎逛了一天,晚间又随着一道去太后宫里定省。

    李夕月只能远远地站在阁外,看自家主子在太后面前也是一口一个“奴才”,小心翼翼地伺候。

    倒听见太后的笑声也是挺慈和的,四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到底老成,在屋子里说:“看你们一个个都温柔漂亮,我瞧着都喜欢得紧!既然进了宫,自然少不得好好伺候万岁爷,早为皇室开枝散叶,我心里才放得下,才对得起去世的先帝爷……”

    说到先帝,太后语气哽咽起来,好像还在要帕子擦泪,一旁是声声劝解。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闹哄哄平息下来,太后又在问:“今日万岁爷翻谁的牌子了?”

    里面顿时静得奇怪。

    太后自己又说:“哦,明儿是中秋正日子,大概他今日要好好休息。那么明儿——”

    她好像在征询谁的意见,但问句总是铿锵得像命令:“皇后,应该是你的差吧?得好好伺候呀。”

    接着说话嚅嗫的大概就是皇后了,声音低低的:“是。奴才自然要小心伺候万岁爷。”

    她声音虽低,因着那种奇怪的寂静,所以即便是外头侍奉的宫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回到永和宫,就该是宫女们伺候颖贵人。

    这位主子拉了个脸,给她梳头发的宫女手稍微重了点,她就“哎哟”一声,然后气呼呼回头斥道:“怎么回事?宫里伺候的人,怎么还不如我家里的粗使丫头?!”

    她还没学会责罚打骂宫人,只能用尖刻的语言来泄愤。

    大家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都不敢做声,愈发小心地服侍她就寝。

    今日第一天就排了李夕月值夜。李夕月在禧太嫔那儿虽蒙姑姑教导过如何值夜,却一次都没实践过。这会儿抱了毡子摆在屋角地上,又随着其他几个宫女替颖贵人掖好被角,放了帐子,道了“主子安置”,再悄悄检视了屋子里的灯烛、涮得干干净净的“官房”,留了外间一小盏明角灯,其余吹灭。案桌上用茶焐子暖着温茶,外头另有名为“五更鸡”的小炉炖着热汤水,八色茶点用攒心盒子装着——一切都齐备了,主子无论半夜起来起夜,还是口渴肚饥,都可以照应得周到。

    李夕月坐在墙角的毡子上,竖着耳朵听帐子里的动静。

    帐子里没啥动静,连翻身和睡着时匀净的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外头的金自鸣钟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李夕月在家时几乎从来不熬夜,坐着坐着,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有谁在哭,一激灵醒了,好像是帐子里传来的哭泣声,很小声很小声,大概咬着被子或枕头压制着哭声。

    李夕月清醒过来,但又为难起来:主子哭,她是该装不知道呢,还是该劝劝呢?

    想想,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选到宫里当嫔妃,就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比她当宫女还惨。

    李夕月还有点小小的同情。

    她听颖贵人哭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大概是哭累了,沉沉地发出轻鼾。

    李夕月伴着她的鼾声,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如有两位皇太后的话,一般皇帝亲妈封圣母皇太后,嫡母为母后皇太后。这个“后”字更贵重

    第6章

    第二天醒得早,偷懒睡觉没被发现。

    李夕月吐吐舌头,赶紧一骨碌起来。八月天亮得还挺早,她轻轻把颖贵人今日要穿的衣服整理好,燃了一炉篆香,候到卯正时去床边唤醒了颖贵人——这是她当嫔妃的第一个早晨请安,当然不能怠慢。

    睡眠不足的颖贵人眼泡红肿,一脸“被头风”的模样,不吭声坐起来,闭着眼任几个宫女给她穿戴。

    梳妆的时候颖贵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是不满意得很,锁着眉头看看衣衫:“这藕紫色的领口不绣点花,真是过于素淡了。你们几个挑点花样子给我过目。”

    又斜了眼睛从镜子里看后头捧着梳头油的李夕月:“昨晚上你值夜,听见什么了?”

    李夕月心里一个打鼓,忖度着:说听见她哭了吧,说不定戳着她的痛处;说没听见吧,万一她又要问责……

    心一横装傻说:“啊,没听见什么呀。”

    颖贵人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打马虎眼儿!”

    李夕月抽了一口凉气。

    好在颖贵人发作了一句就罢了。最后掠了掠鬓,在颊上又补了点胭脂,才摇摇摆摆坐肩辇去慈宁宫请安去了。

    值夜的宫女白天是可以补觉的,于是李夕月又睡了一个上午。

    醒过来,颖贵人已经睡午觉去了,除了伺候在屋子里的那个宫女之外,其他两个正在比花样子。

    一个说,藕紫色搭玫瑰艳丽,一个说,藕紫色配紫藤才和谐。争执不下。

    李夕月揉揉眼睛,起身披了外头衣裳,然后说:“配玫瑰太俗气,配紫藤又太不醒目,喏——”她指了指花样子的画册:“柔粉色的连枝荷花,配着不同绿色调的浮萍,既大方又俏丽。”

    但颖贵人起身后,选择了在藕紫色衣服上绣红艳艳的玫瑰花。

    李夕月是奴才,自然不好置喙。包衣人家的姑娘,在家虽受娇宠,但基本的女红和烹饪都是会的。李夕月和几个宫女儿配好了丝线,听见里面吩咐再伺候颖贵人梳妆,赶紧地丢下手中的针线簸箩,进屋子里打水、递胰子,又调好水粉,开好胭脂盒,磨好了眉黛,搁好眉笔,全套伺候起来。

    颖贵人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但对这次梳妆下了十足的功夫:胭脂在唇上点得不匀,就擦掉重新点了十余次;眉毛更是反反复复画,好容易画出一弯新月般的细眉。

    颖贵人呵斥那伺候梳妆的宫人:“若是在我自己家里,如此笨拙,就该打一顿撵到下房去洗衣扫地了!真真是你们瞧着我性儿好,就蹬鼻子上脸了是么?”

    那个宫女并不是这批选进来的新人,饶是这样,也被骂得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

    而颖贵人又骂:“你做这副死脸给谁看?!”

    大家都不得不浮现出难看的假笑来。

    颖贵人挑剔的原委也不难猜:午后要到畅音阁陪太后听戏,皇帝与大臣祭月结束之后,也要来尽尽孝道,陪着太后一起听戏用膳。这是颖贵人第二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第一次是选秀的时候——能不能尽快侍寝,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就在此一举,她当然不能不尽心梳妆,以期获得皇帝的青眼。

    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打扮好自己,还得打扮自己带去的侍女,不能让宫女杵在那儿时像小蠢鸡子似的,丢主子的份儿。

    颖贵人眼眸一扫,指了指夕月和另一个叫花蕊的年轻新宫人:“你们俩收拾利索了,跟着我走。还有两个一个在慈宁门外候着传话,一个在屋子里候着。”

    夕月和花蕊打仗似的回屋子捯饬自己。

    宫女打扮得简单朴素,但要清爽利落才是上佳,乌油油的长辫子牢牢地绑上红绒绳儿,刘海梳得清爽光洁,脸上薄薄地敷层粉,节日里也许稍微拍点浅淡的胭脂,抹一抹唇。衣衫是新做的,一个褶子都不能有。

    那被颖贵人挑剔的大宫女进门催促,看了看她们俩还穿着簇新的鞋,不由提醒:“换双旧鞋吧。陪太后听戏,皇后和各宫的主子先立规矩,之后还能有赐座;当宫女的则从头站到尾,葱管笔直地不许动,几个时辰下来管叫你们浑身都抽干了似的。旧鞋子好歹合脚,不至于站得脚疼。”

    原来还有这道理。

    两个人忙不迭地去换鞋。

    花蕊问:“万岁爷去吗?”

    大宫女叫润格的,横了花蕊一眼:“去,就看上你了?”

    她冷笑一声:“都以为先帝宠幸圣母皇太后可以不断翻版——省省吧,开国至今只此一例!”

    说得花蕊满脸通红,忸怩着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而李夕月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所幸穿了双轻便柔软的旧鞋子,这伺候太后看戏,真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下来的。

    畅音阁里一场戏,少说也是两三个时辰起步。昆调又是格外的缓慢悠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吃水果点心的太后、皇帝、皇后和各位嫔妃还好,坐得腰酸了,可以借口“方便”,到外面绕个弯儿、疏散疏散腿脚。宫女和太监却只有一直站立在后头的份儿。

    头半个时辰,这站着还不觉得受罪,虽然必须得收腹并腿,笔直地站得精神,但是戏台子上有戏看,倒也能分神,还津津乐道的。

    过了一个时辰后,腿脚开始发酸发麻,鼻子里嗅着主儿们吃的水果、瓜子、点心的香味,但是与自己无关,那戏台上的戏也就不觉得那么好听了。

    两个时辰后,背上的汗都出来了,两条腿也重得灌了铅似的,酸胀得难受,咬着牙坚持着还得站;肚子也饿了,瓜果香味格外撩人,咽口水犹自可,祈祷着千万不能肚子里乱叫;最怕的是要如厕,简直是含着眼泪的憋。

    若是自家主子喝水喝多了要去“方便”,那简直是奴才的福气!可以跟着去走两步,把站麻了的腿筋抻抻开;憋急了的也终于可以放水;饿了渴了仍然得自己忍着,忍到回去才有赐给宫女的月饼和西瓜做宵夜。

    反正在李夕月的感觉里,那台上的戏是越来越难看了。

    她就盼着那些扮成寿星福星和各种神仙在那里大锅乱烩一样唱吉祥词儿唱得没完没了的戏子们,能够赶紧唱得太后倒胃口——今日家宴,须得太后说一声“乏了,大家散了吧”,上上下下所有人才能够跪安离开。

    夜色浓郁,各处亭台都点着灯烛,照得恍如白昼,好在李夕月的脸落在灯光之外,使得她的眼珠子可以不被管束地到处乱睃,觉得还可以避免自己去想酸痛的腿和腰。

    正中间的应该是太后了。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得鬓角的珍珠络子与发髻正中的金凤凰一直在颤。

    一旁分侍左右、正襟危坐的应该是皇帝和皇后,都是家常的衣装,宜乎时节的天青滚镶的月白袍子。皇帝好像也看戏看得不耐烦,不多会儿就在跟中间的太后告罪离开一会儿。倒是皇后,每到皇帝离开,她反而放松了些似的,遇到有趣的桥段,甚至会倚着太后笑得花枝乱颤。

    再两边雁翅般展开的席面上,是无数莺莺燕燕,个顶个打扮得精致。老太妃太嫔也坐在其间,穿衣首饰都朴素得多,她们也是各自自在,到入夜的时候,已经告罪离开了不少人。

    李夕月咬咬牙,盼着她主子颖贵人再去解一次手。

    皇帝又消失了。

    过了片刻,颖贵人也站了起来,对两旁的几位花枝招展的嫔妃低语一句“方便”,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后,从阁子外侧到隐秘的屋子里去解手。

    李夕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挪动站得快肿起来的双脚跟上了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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