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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驰见没立即迈步,先将久路身后的帽子掀起来,扣在她头上。视线拉平:“李久路,其实你一点都不乖……”他不轻不重的拽了拽带子,面无表情的哼笑:“都是装的。”

    驰见直身,率先迈步向前。

    今天日子特殊,两人走出很远才叫到一辆车。

    医院在小泉镇的西面,中途经过那条污水河,司机着急回家把油门踩到底,此处地势空旷,怒号的风声不断拍打着玻璃。

    街上行人车辆都少,平常一刻钟的路程,今天五分钟就到了。

    进入住院部,向值班护士询问马莲在哪个病房,然后乘电梯一直到11层。这一层是肿瘤科,住进来的都是些重症患者。

    这里并没想象中那样冷清,几乎每个房间都有病人和家属,对他们而言,大年三十跟每个普通日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更难熬一些。

    李久路错后一步跟着驰见,四下打量一圈儿,悄悄问:“你见到马奶奶想说点儿什么?”

    驰见说:“新年快乐。”

    走廊上方挂着“保持肃静”的白色灯牌,护士来去匆匆却步伐轻快。

    久路更小声:“没了?”

    “没了。你呢?”

    “说点儿让她高兴的吧。”

    “嗯。”驰见迁就她的身高,侧低着头,把耳朵凑过去。

    她想了想:“告诉她好好养病,大家都盼着她回去呢,尤其陈奶奶。还有,不用担心活动室里那几只鸟,护工会帮忙好好照顾,她养的水仙和君子兰也开花了……”

    驰见纵容地看她一眼,笑着问:“这么话唠?”

    久路没理他的奚落,两人距离近了,她轻轻推他一下,抬起头:“刚才说在哪个房间?”

    “1109。”

    “……在这儿。”

    他们脚步不自觉放轻,门上的小窗口能看见里面情形。这是个普通四人间,布置简洁,空间还算宽敞。

    驰见站在后面,越过她轻轻推开房门,里面除了马莲还有一个人。

    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对视了眼。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哀求声。

    “妈您不想看见我也行,求求您,把饺子吃完,我马上走。”

    病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胸口轻浅起伏。

    久路没想到,几天不见马莲会瘦得脱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并没发现门口有人。

    “这饺子是我亲手给您包的……您最爱的韭菜鸡蛋。”他把饭盒放下,埋着头,身体不自觉前后晃动着:“我面皮擀不圆,总是擀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您瞧,是不是很难看?”

    面对着一个人,却变成自言自语。

    “我有点想念您包的饺子了……记得上大学放假回来,您包饺子总是两种馅儿,一种韭菜鸡蛋,一种肉三鲜。您爱吃素,我爱吃肉……您掌握的特别准,那些肉馅饺子里,肯定会有一只完整虾仁,没多过,也没少过。”

    说完之后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脸:

    “其实……其实,您不是爱吃素,只是舍不得……”他的脸埋进手掌里:“妈……”

    男人声音哽咽起来:“妈,我错了,是儿子不孝……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身体向下滑去,“咚”一声,膝盖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谅我……”

    这一声响天摇地动般沉重。

    李久路紧握着拳头,掌心汗津津。驰见抓着她手腕,力道很大。

    “妈!”

    病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瞳仁颜色暗淡无光。

    “妈,您肯看看我了?”

    马莲费力的吞咽一下,望着天花板:“你小学在镇外,我推自行车过铁道给你送中饭……酸辣土豆丝、青椒炒茄丝……发面饼,你同桌那个男孩儿嘴很甜,说……最爱吃我烙的发面饼……”

    男人赶紧道:“我记得,您一送就是五年。”

    她说话已经很费力,语速极慢:“你叛逆期来得早,上初中学会打架、抽烟……我被老师叫去过十五次……赔了四次医药费,你被人打坏两次……劝退过……”

    马莲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绞痛,嗓中腥涩,只感觉一股股液体争先恐后往上涌。

    男人紧张的站起来,“您喝口水吧。”

    她缓缓摇头:“还好高中够努力,给我争一口气……九五年你考上大学,我恨不得把全镇……全镇瞧不起咱娘俩……的请来……”

    马莲上身突然挺起,呕出一口鲜血。

    久路身体抖了下,下意识后退,被驰见抓住肩膀。

    马莲状态不对,开始胡言乱语:“……七六年你出生,没钱去医院……邻居大娘帮接生……我抱着你,你爸没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妈,妈您怎么了!”

    “今天…过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声,手里攥着染血的白毛巾,胡乱点头。

    “你回家过年吧。”

    她说完这句连起身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股鲜血从嘴角溢出,顺着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单上。

    “妈——”

    男人歇斯底里,自乱阵脚,忘记床头的呼叫器,跌跌撞撞着往门口跑:“医生,医生——”

    他看见了门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顾:“快叫医生——”

    久路蓦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后没有人,驰见早已冲了出去。

    马莲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几名护士快步走进去,十几分钟后,主治医生刘主任也赶到。

    男人拉住他:“刘主任,请您一定救救我母亲。”他声音是刻意冷静都压制不住的颤抖。

    刘主任说:“你别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医生留下一句话步伐匆匆,铁门无情关闭。这扇门仿佛隔着“存在”与“死亡”,让人绝望。

    “手术中”的提示灯亮起,男人冲着铁门,“扑通”一声跪在地,毫无形象的低声痛哭……

    李久路背过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没拉动。

    驰见双眼通红,身体倚靠着墙壁没帮忙,他冷冷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眼中半点动容和同情都没有。他想起了陈英菊。

    男人哭到最后,声音嘶哑。

    “妈,如果您能好好活着,我不窝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过去无法改变,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如果”啊。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没有失而复得,没有奇迹,更没有如果。

    “子欲养而亲不待”,才是最大的悲哀。

    时间慢慢流逝,手术室的灯始终亮着。

    驰见中途接了个电话,他拿着手机去楼梯通道接听。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干涩。

    她没想到来之前准备那些话会没有机会说出口,带来的饺子早冷了,花花绿绿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苹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过多久,马莲暂时脱离危险,从手术室中被推了出来。

    她陷入昏迷,直接进入重症监护室。

    驰见和久路没过去听病情,默默离开。

    从医院出去时,外面白茫茫一片。两人的心情再也没有来时那样轻松,特殊的节日氛围,使胸口凝聚的压抑感更加浓重。

    除了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安静走着,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没发现时间消逝。

    驰见:“想什么呢?”

    她抬头,不知何时,两人走到了河边。

    “刚才江主任来电话,问我们为什么没回去。”

    “几点了?”她恍然惊觉,拨出腕表看了看,大惊失色。

    还有十几分钟就跨年,不知不觉,已经在医院守了将近四小时。

    久路要去路边拦车,驰见拉住她:“别急,我已经和江主任解释过了。”

    “她没发火?”

    “没有。”驰见抬抬下巴:“去那边待会儿。”

    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盖着地面、河面,还有岸边的栏杆。驰见朝铁栏上吹了口气儿,手肘撑上去,点了一支烟。

    烟雾同呼出的白气混杂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浓郁。

    “驰见。”久路也撑着栏杆,忽然问:“你说,人长大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赚钱娶媳妇。”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他很静的说完。

    良久,久路说:“长大不好,要面对亲人离世。”

    “这就是代价。”

    他说完久久没见她动一下,她脑袋背对着他,帽子的毛绒几乎将她面部表情全部挡住,那瘦小的身体微微蜷缩,显得十分孤独无助。

    这一晚或许勾起她的伤心事。

    驰见看穿了她一直以来故意营造的假象,漠然、独立、冷傲、坚强……都是假的。

    驰见喉咙梗塞,将烟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没有啊。”她动了下,拼命眨着眼睛。

    驰见直起身,手掌轻轻搭在她另一侧肩头上,试探般顿了会儿,然后从后面轻轻圈住了她。他脱下皮手套,拉过久路的手,将她手指一根根送进去,动作很仔细。

    “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他说。

    “路再长,再难走,也要一步步走完。而你只要一直往前,就会到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吗?久路眼前出现一座岛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面和层层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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