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一共说了三句话。

    “大人,昨夜的事还顺利吗?”

    “一夜未眠,可是累了?”

    “我给您揉揉太阳穴吧。”

    然而她问的每一句,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

    半晌,沈甄咬着唇起了身。她知道,他这是处理完公事,来和自己算账了。

    棠月手拿着帨巾,替她轻轻擦拭。

    至屋内,沈甄仍是一脸愁容,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也不见世子爷,棠月心里也不禁泛起了疑惑。

    世子爷和姑娘,大除夕的,居然不往一起凑了?

    又过了半晌,她竟看到杨侍卫在春熙堂外来回踱步。

    棠月走过去道:“您怎么来了?”

    杨宗搓了搓手,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棠月急得又道:“您要说甚,快说成不成?”

    杨宗指了指里头,悄声道:“小夫人……是不是惹世子爷生气了?”

    棠月一愣,“您也看出不对劲了?”

    杨宗双眉一蹙,一边比划一边道:“今儿可是除夕,世子爷到现在还在书房呢。”

    “可、世子爷向来公务繁忙。”

    杨宗摇摇头,反驳道:“下午确实是在忙,但我方才进去,世子爷桌上的墨都干了……”

    棠月也知道编排主子不对,但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一边想开口,一边回头望。

    杨宗“啧”了一声,“你身后我能帮着看着,没人,你快说。”

    棠月道:“姑娘在里头,也是一脸愁容。”

    两人眼神一对,反应过来了。

    这是真不对劲了……

    杨宗轻咳一声道:“那不然你去问问小夫人怎么回事,再引她去趟书房?”

    “这样……僭越了吧。”棠月为难道。

    “今天可是除夕,难不成就这样过?世子爷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不把凡间的路铺平,那是绝对无法从神坛上将他请下来的。

    棠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成,我知道了。”

    ——

    回到内室。棠月走到沈甄身边,随意道:“姑娘给世子爷绣的香囊,世子爷可喜欢?”

    沈甄一愣,这才想起来,她还给他准备了除夕礼的。可既然他不想理她,她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我还没送。”沈甄道。

    棠月故作惊讶道:“姑娘绣了两个晚上,为何不送?”棠月当然知道她没送,那好好的一个香囊,眼下正在橱柜里孤零零地躺着。

    沈甄对棠月还是分外信任的,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外室,说白了也和奴婢差不多,但棠月一直以来,都是把她当主子一样敬着。

    沈甄想了想他早上那个冷人的态度,心里是真的委屈,还没说话,就红了眼。

    要知道,沈家的三姑娘,又何曾低三下四地哄过别人?

    沈甄哽咽道:“他好像同我生气了。”说完,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见她如此,棠月的心都不禁软了大半,世子什么脾气,沈姑娘什么脾气,她又岂会不知?

    想来,也不会是姑娘的错。

    棠月用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小声劝道:“奴婢看的出来,世子爷对姑娘是上了心的,既如此,姑娘为何不肯先服个软?”

    这女儿家哀哀欲绝的时候,那是禁不住哄的。一哄,好似更委屈了。

    “我服软了……”说完,沈甄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外迸,好似找到了宣泄口一般。

    棠月正欲再劝,突然听到了门口的沉重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世子爷的。

    棠月一个激灵,眼疾手快地把橱柜里的香囊抽出来,扔到了沈甄边上。

    陆宴沉着双眸,出现在了门口,一脸兴师问罪的架势。

    棠月悄然无息地退至一旁。

    沈甄抬眸,抽泣声骤停。

    陆宴走到她边上,眉宇蹙着,薄唇抿着,一脸不快,正要开口,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月白色的香囊上。

    他随意拿起,反过来,便看到了上面的一个“宴”字。

    他瞳孔一颤,握着香囊的手不禁抖了抖。那方才来自心口的钝痛感,也不由变成了紧缩感。

    滚烫的喉咙,瞬间融化掉了那些冷言冷语……

    “给我的?”陆宴把香囊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甄也不傻,自然不会说出“香囊怎么会在这儿?”这样的话。

    她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看了一棠月,懂了。

    她点点头。

    此刻的沈甄脸上还挂着泪痕。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可怜见的。

    陆宴看着她这幅样子,胸口的闷火不由消了大半。

    “那你怎么不给我送去?”

    “世子爷在书房忙于公务,我怎敢打搅?”她这话一出,不禁让陆宴尝到搬石砸脚的滋味。

    不得不说,人真是只有消了气,才会自省,火气在头上的时候,又怎会想到别人的委屈?

    更何况是陆宴这种人。

    这一下午,他少说得有三次想推门而出,想带她出去逛逛,但只要一想起她说的那句“断了”,整颗心又不由结成了冰,哪怕凿千次、凿万次,也会重新冻起来。

    而眼下看着她绣的荷包,心又忍不住化成了一滩水。

    又觉得自己对她,确实是太狠了些。

    她才多大?有什么好置气的?

    这样纠结、反复、杂乱的心思在他胸口翻滚了两边之后,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房梁,目光里,颇有认命的意味。

    她这一针一线,就如同千军万马一般,刹那就踏平了他愤怒的气焰。

    陆宴深吸一口气,再度推门而出,回来之时,手上多了一件月白色的男装,比他自己身上的不知小了多少圈。

    他将衣服放到沈甄腿上,道:“换一下,我带你出去。”

    沈甄看了看手上的布料,抬眸道:“这是男子的装束?”

    陆宴点头,“男子装束,出去才能随意些。”

    沈甄换了衣裳,腰围、胸围、臀围皆是刚刚好,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她这才恍然明白,那日夜里,他为何要反反复复地揉搓她。

    她对着铜镜比划了半天,还是带不上玉冠,陆宴接过,三下两下,就替她绾好。完成最后一个动作之时,用拇指拭了她的眼底。

    沈甄起身,陆宴看着她男儿装,不禁勾了勾唇角。

    这可真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

    ——

    傍晚时分,陆宴带着她出了门,走了入了繁华的热闹的街巷。

    今日分外热闹,有小吃摊,有琳琅满目的珠宝摊,有吹拉弹唱的红台子等。

    最终,沈甄在一个面具摊前停了下来。

    这是个官老爷的面具,看着甚是吓人。沈甄觉得很像他。

    陆宴在她身后,低声道:“喜欢这个?”

    沈甄“嗯”一声。陆宴伸手付钱,商贩笑道:“您弟弟真有眼光,这可是最时兴的款,有没有几分阎王爷的架势”

    听到这,沈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道:“有,有的。”

    自在的时间总是过很快,月儿弯弯如钩,悬在黑黢黢的天上。

    沈甄抬头看他,“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陆宴的手放在了她头上的玉冠之上,来回摩挲,见她舍不得离开,便道:“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眼下这个点,大部分的铺子都已关门,酒楼里人员繁杂,她不宜多见。思忖之后,陆宴又带她来了扬州二十四桥的画舫。

    除夕这里照样热闹,三三两两的青年们来此夜游小聚,陆宴也掏钱雇了画舫。

    眼前的世界灯红酒绿,有姑娘摇着手绢,有男子划拳吃酒,有人听着缠绵的小曲思故乡,有人盯着皎白的月光朝天望。

    这时有个妈妈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拍了下沈甄的肩膀道:“两位公子,听小曲儿吗?”她的身后,还站着几位婀娜多姿的姑娘。

    沈甄面部微僵,忙扽了下陆宴的袖口。

    陆宴回头道:“不了。”随即,便牵着沈甄的手,入了小船。

    留下的老鸨一脸呆滞,须臾,她回头去看几个姑娘,道:“方才,你看见他俩怎么进去的没?”

    几位姑娘:“……”

    上回他们来此,船里还有赵冲,便是有再美的景,也是无心欣赏。

    这次便不同了。陆宴卷起曼帘,让她去看湖中央的梅花。

    陆宴拿起了桌上的果子酒,给她倒了一杯,“果酒,尝尝吧。”

    沈甄接过,抬眼道:“果酒醉人吗?”她的双眸澄澈泛光,就像是倒映着漫天的繁星的江波,美的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也不知怎的,陆宴突然回忆起了她那日醉态,便轻声道:“不醉人。”

    沈甄抿了一口,“像葡萄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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