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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猴头儿,番番闯祸!”

    悟空这会儿也消了气,毕竟他刚刚推倒了那棵人参果树,那满树的果子遇金而落,遇土而入,一个不剩。

    那两个道童实在可恶,指着他鼻子骂了半天,句句不堪入耳。

    要不是玄奘劝他,他连认都懒得认。

    还骂,骂,骂。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要不是玄奘拦着,他早就一棒子打死这两个道童。

    一千多岁,年纪都有他大了,还装嫩!

    忍?

    什么叫忍?

    他偏不要忍,他要的就是断了那人参果树的根,他要的就是那两个道童悲痛欲绝,跪下求他把那果树起死回生。

    可眼下看到急得快哭出来的玄奘,他又冷静下来。

    ——先走为上。

    老孙日后再来找你们算账。

    这一夜马不停蹄,向西恣意奔逃,直至天光欲晓。玄奘没好气儿地嘟囔:“你这个猴子,自己贪嘴,倒把我害得不轻!”

    “别埋怨了。”大概是一夜未眠的缘故,悟空看上去也略显无奈:“先在这路边树下将就着歇一歇,养养精神,咱们再走。”

    玄奘也就不再回嘴,听悟空的话到树下稍作休息。刚闭目没多久,就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哼着曲,越走越近。直至他面前,那歌声才停歇。

    玄奘张开眼,只见来人是一个老道,张口便道:“长老,贫道起手了。”

    玄奘忙答礼。

    那老道又问什么哪里来哪里去,坐在这里干什么之类的问题。

    有些人表面很淡定,其实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玄奘,就是如此。

    他已经猜到了,这老道必定是那五庄观的主人。

    “不知仙宫是何宝山?”

    果然绕进正题。

    那老道答:“万寿山五庄观。”

    他娘的,他还真厚颜无耻地承认了!

    没办法,有实力的人,往往都懒得兜圈子。

    呸!

    悟空大概是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我们不曾经过万寿山。”

    有个毛用?

    玄奘都替他尴尬!

    那老道士狠狠打脸:“你这泼猴,把我人参果树打倒,还不招认!”

    悟空也是一贯秉承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宗旨,拽出金箍棒就开战。

    哇,神仙打架。玄奘还是第一次见。

    那两个人在天上一顿混乱,只见那老道把袖子一展,玄奘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悟能在那边乱砸乱筑,玄奘觉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这是要把他们抓到哪儿去?

    不会……不会是回五庄观吧!

    玄奘心生悲凉——

    草,白跑了一夜!

    他不禁为自己那娇嫩的屁股蛋儿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果然如他所料,待到重见天日之时,已经是被绑在正殿的檐柱上。

    啊~什么都不必说。

    啊~他只想呵呵呵呵呵。

    那老道又命人去取什么七星鞭,指明要先抽他。

    日了猴了真是。

    那执鞭的小道童淫笑着来到他面前,用那粗长的七星鞭刮了刮他的脸颊。

    玄奘心如死灰,闭着眼睛就是念佛号。

    “先生差了,偷果子的是我,吃果子的也是我,推倒树的还是我。怎么不打我,反倒打他?”

    ——是悟空!

    玄奘眼睛一酸,哽咽起来。

    那三十鞭,从清早打到将近午时。

    鞭声噼啪作响,鞭鞭都抽在玄奘的心上。

    悟空啊悟空,你……

    玄奘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悟空的确是自讨苦吃,可让他挨三十鞭子,玄奘又很不情愿。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那个梦……

    玄奘正沉浸在两难的痛苦之中,只听那老道说他训教不严,溺爱徒弟……又要打他。

    ——草!

    自然,这三十鞭子又是悟空扛了。这下,是从晌午打到日暮西山。

    玄奘见众人纷纷回房,才敢左右扭扭。可那绳子浸了水,把皮肉勒得死死的,磨得生疼。

    唉。

    这三个馋嘴的东西,偷吃不带他,受罪却不少他的份。

    晚些时,他们开始了第二次逃跑。

    嗯,又颠了一夜。

    玄奘大概开始有点习惯这样的奔波了,他坐在马上就打起盹来。反被悟空嘲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困倦。”又叫他下马走走,到山下再睡,别叫赶路的人笑话。

    玄奘心里苦:说得容易,可他是个凡人啊!

    悟空忽然打了个寒噤,道:“不好,他们发现了!”

    玄奘还未来得及发出惊讶,就听那云头声音响彻:“孙行者,往哪里走?”

    他急忙无助地看向悟空,却见悟空也是同时对上他的眼神:“师父,把你的善心收起来,老孙一发结果了他,咱们也好脱身!”

    玄奘心中一抖,他从未见过悟空如此凶狠凌厉的神色——从前他杀虎杀人,都是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如今,却是浓重的阴鸷酷烈,至死不休。

    他还未来得及应声,就见三个徒弟纷纷杀上天去。

    须臾,玄奘又是眼前一黑……

    嗯。

    他心里觉得,他把这辈子的妄言都骂完了。

    这次,是绑在阶下的矮槐树上,那老道怕他们再跑,又是用长头布,又是生熟漆,只留着一副头脸在外边晒太阳。

    好么,看来那老道对悟空是恨得痛不欲生了,上来就要油炸。

    玄奘不忍看,也不敢看。

    “锅漏了!锅漏了!”

    玄奘猛睁眼,只听得那老道骂着什么“这猴子自己走了便罢,怎么还捣了我的灶”……

    苍天!

    他早该知道,那是孙悟空,是孙悟空啊!

    “去就去了罢,换口新锅,炸唐三藏。”

    ——草。

    他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他怨啊,他真怨啊,明明是他们惹的祸……

    可,好在孙悟空没事。

    也是,真经嘛,哪儿那么容易取。这大概就是他的造化吧。

    大概……就是对他佛心不坚的惩罚。

    他任凭道童们解开捆绑,心里竟升起一种独特的感动:他陈玄奘,竟也可以为孙悟空而死!

    他从前总是沉浸在自我塑造的矛盾心境中,一时自轻自贱,一时又贪生怕死。此刻,他却觉着,能为这短暂的单相思献上自己的性命,也算是一件值得的事……

    “慢动手!镇元大仙,老孙来下锅了。”

    悟空!

    ——终于,他还是没有抛下他!

    ***

    早在方才他死意已决之时,就暗暗下了个决定:倘若他侥幸能活,绝不再胡思乱想。

    可孙悟空的话,顷刻之间便使他那刚筑好的心墙土崩瓦解:“好生待我师父,一日三茶六饭,不可或缺,若少了些,瘦了些,面色差了些——老孙回来跟你算账!”

    玄奘深知,自己在这一刻,彻底沦陷在孙悟空那不解风情的温柔里,再不可自拔。

    在长安时,都道他出身名门,身世坎坷,却也是个光鲜尊贵的人物。就连选他为唐王做水陆法会,也是因为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瞧,多么惹眼的八个字!

    那贯穿着他整个童年与少年的恐惧,那冰冷湍急的江水,那忽高忽低的巨浪,那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痛苦,那生离后的又一次死别……都成了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他们而言,他所有的伤痛不过是使得这故事更添趣味,更具传奇。

    他深深地厌恶这一切,却又不得不照单全收。

    不得不说,取经,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别样的逃离。自踏上西行之路始,他终于可以不再当那稀奇的人物,享受那或憧憬或嫉恨的目光。

    可他错了。

    正如外公所言,就算他不在长安,就算没人知晓他那传奇身世,他仍然是唐王的御弟,仍然是大唐的取经特使。

    可他知道,他这一生,是注定了要苦不堪言了。

    而这一切,都随着孙悟空的出现,陡然改变。

    他强势,他决绝,他叛逆,他凶狠!

    说到底,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不屑一顾。

    可是,他却仍然对自己不离不弃,甚至三番五次舍身相救。

    是啊,这都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是他的师父。

    他是那么那么讨厌。

    可他又忍不住,那么那么喜欢。

    玄奘轻笑。

    这样一个“齐天大圣”,任凭是谁,都无法拒绝吧……

    而自己竟如此有幸,能将他的爱恨身心全部拥有。

    此时的玄奘,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心本应属于佛祖,他只默念——

    “谢谢你,孙悟空。”

    ***

    猪刚鬣满怀激动地盯着眼前的人参果,上一个他囫囵吞下了,这个可要细细品尝。

    他用长嘴痴情地舔着那草还丹,无意看到那玄奘小和尚满面含春,眼神乱飞……是时候给他泼盆冷水,叫这小子清醒清醒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他见不得那孙悟空处处酸他苛待他,偏又处处得人称赞的模样。

    那镇元大仙乃是地仙之祖,竟也与那死猴子称兄道弟?

    凭什么?

    那玄奘是取经队伍的头号人物,竟也对那死猴子心生爱慕!

    凭什么?

    一个鸡鸣狗盗之辈,竟也配做什么“齐天大圣”!

    猪刚鬣狠狠地咀嚼。

    他要报复社会。

    唐三藏,就是他第一个受害者。

    哦,也别把他想得太坏——他这也是在帮玄奘这棵长歪了的小树,往直了掰掰。

    ***

    “那公主呢?”

    “许是刚才混战,连同七十二洞、独角鬼王一同被天兵擒去了。”

    孙悟空仰躺在石桌上,呆呆出神。

    方才与他过招的,有一员大将乃是天河水军总管天蓬元帅。这人兵器使得还算稳妥熟练,法力相较他却还差得远。数十回合下来,他已有胜出之势。

    这时,那天蓬元帅却使了个传音之法,与他求饶。

    并且,彻彻底底、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带来了,金蝉子的死讯。

    孙悟空浑身冰冷,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性子暴躁,此时,却没有任何愤怒之感。

    金蝉子因贪恋红尘,屡次私自下凡,被罚禁闭,他知道。

    金蝉子无心听讲,佛前贪睡,被罚禁闭,他知道。

    金蝉子满嘴歪理,胡乱顶撞,他也知道。

    悟空想到这儿,忽然笑了。从前在方寸山时,他是个一顶一的好学生,从来都是祖师讲什么,他便认真听什么,从不落下一个字。金蝉子就不同,他思想活络,常常出其不意,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悟空也只当他发疯或玩笑,从未计较什么。现在想起,他知道了,明白了,却晚了。

    金蝉子,你是不是个傻子?

    他夺了定海神针,销了生死簿,那东海龙王和地藏王菩萨去天庭告御状,金蝉子为他求情,甘愿永远不再踏出灵山半步,他不知道。

    他因弼马温官小,反下天去,在花果山自称“齐天大圣”,金蝉子为保他安危,甘愿自贬为人,他不知道。

    而金蝉子的肉身,竟然被如来献给王母,抵他偷盗蟠桃的罪……他也不知道。

    悟空自问,换做他是金蝉子,他绝对做不到这样的牺牲。

    他不解,何须如此?

    后来,被太上老君扔进丹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每一个瞬息,他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出去。

    他不能让金蝉子白死,他要夺回他的肉身。

    如果不能,就杀尽那帮天庭的泼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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