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如何便能确定,您了解的胤褆,是如今的胤褆呢?”大阿哥眼睛望向远处,轻声道,“我已经长大了。”

    容歆像是没听懂一般,忽然笑着说道:“大阿哥若是不忙,稍等我片刻,我这里有东西要送给您。”

    她说完,立即便转身往往她屋子的方向走,并未看见大阿哥抬起又缓缓放下的手。

    容歆进屋的声音极小,可还是吵醒了齐嬷嬷,忙歉道:“惊醒您了?我取个东西便离开。”

    齐嬷嬷模模糊糊地点头,又闭上眼睛。

    而容歆趁着无人看见,眼神微微一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从她包裹里抽出一本书册,重新去寻大阿哥。

    大阿哥坐在回廊下,一只脚踩在横栏上,一只脚随意地垂下,百无聊赖地靠在柱子上发呆。

    容歆眼前闪过他孩提时守在门边等她的模样,再对比如今意气风发的少年,逐渐展开一个慈爱的笑容。

    大阿哥若有所觉,回过头,“姑姑,您回来了?”

    容歆点头,走近他,将手中的书册抬起来,微笑道:“这是我在五台山抄得佛经,特意在佛前供奉过再送与您,希望您平安顺遂。”

    大阿哥是最知道她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可如今却为他抄了一本佛经……

    容歆见他未动,佛经稍稍收回,“您看我,明知道您不喜欢这些,应该投其所好的。”

    然而她手落下之前,大阿哥抓住佛经,一边从她手中抽过一边徐徐道:“姑姑如今与我,已是如此生疏客气了吗?”

    容歆能说什么?

    说她并未与大阿哥生疏,只是因为他长大了吗?如此虚伪的话,真的就比承认生疏这个事实的存在让人心里更好受吗?

    而大阿哥也不等她的回答,又问: “姑姑,皇阿玛心中太子这个儿子最重要,您呢?若是您只能在我和太子之间择一人,您会选谁?”

    “大阿哥……”

    竟是一定要戳破这层纸吗?

    容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后,认认真真地说:“大阿哥,我待在宫中快满十九年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阿哥看着她摇头。

    “这宫中走了许多人,熟悉的人也越来越少,可我未来也许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十九年继续这样的日子。”

    容歆看着院中较他们搬进来时更加茂盛高大的柏树,悠悠道:“您是第一个平安长大的阿哥,也是皇上第一个送出宫抚养的阿哥,那时能够代仁孝皇后出宫去探望您,我心中是极期待的。”

    大阿哥的肩膀渐渐不再那么紧绷。

    容歆未曾去看,只继续说道:“这十九年,除了太子,再没有旁的阿哥格格,是如您一般由我亲自照看着长大。”

    她其实想说,她喜欢这些孩子,并非是因为母性,只是单纯喜欢他们天真纯稚,心思不难猜,相处起来容易。

    而太子和大阿哥更不同,容歆是真的当两人如自己的孩子一般,但她的身份,却不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口。

    若是大阿哥非要她对心中的序列说个明白,讷敏永远是第一位,而这其次……

    “我或许可以说些修饰的话,可那大概不是您想要的。”容歆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太子所求便是我余生所求。”

    大阿哥拿着佛经的手在袖中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唯有另一只手攥紧才能控制住情绪,扯起一个苦笑道:“姑姑果然是姑姑。”

    “我从不因情分不同而自恃,也并不掺和太子与您的纷争,只希望你们能够不受人所制,真正由本心而始,做想做的事情。”

    大阿哥后退一步,忽然手握佛经,躬身冲她行了一礼。

    “大阿哥?”

    容歆上前欲扶,大阿哥却又后退一步,保持着这个姿势,道:“姑姑,这一拜,为年幼时您的陪伴,使我从未胆怯过。”

    “大阿哥……”

    大阿哥又拜了一拜,诚恳道:“这一拜,为您曾经在皇阿玛面前回护于我。”

    容歆想要扶他的手一点点落下,安静地看着他第三拜。

    “姑姑,这一拜……请您不必再对我好。”大阿哥深深拜下,“我与太子,势必水火,何必教您为难?”

    容歆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终于湿了眼眶。

    拐角处,太子悄无声息地靠在墙上,面容半掩在阴影中,瞧不见神色。

    而容歆收拾好情绪,再回到殿中时不曾教任何一人发现她先前的异样,便是三阿哥问起大阿哥,她也能笑道:“大阿哥有事,先走一步。”

    晚间太子到了就寝时间便躺到床上,容歆留在最后,吹灭了几盏灯,才对他道:“您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便过来。”

    太子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轻声道:“姑姑,今日我和大哥在懋勤殿,皇阿玛教我看了弹劾我的折子,竟是和称颂的折子一样多。”

    容歆一听,安慰道:“您不是在回京前便已有了心理准备吗?若是换个角度想一想,竟不全是弹劾的折子,说明还是有极多人认同您的。”

    “皇阿玛命我日后警醒,不可再冲动行事。”太子微微侧头,透过窗幔看着她,道,“而大哥不日便要跟随在裕亲王身边学习,恐怕用不了两年便可领差事。”

    大阿哥身后,已有一个正黄旗出身的明相,又给他机会亲近入封镶白旗的裕亲王福全……

    康熙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太子在容歆怀疑康熙的意图之前,又道:“皇阿玛看我的眼神,依旧疼爱,甚至还有更多的期许,可我如今不明白却突然不敢问了。”

    容歆胸口一股郁气,直想代替太子去问一问康熙,他究竟意欲何为,能不能说个清楚明白。

    可是太子却并未纠结于此,而是起身盘腿坐于床榻上,道:“姑姑,我听到了大哥与您说得话,您莫要怪我。”

    容歆立即摇头,“您非故意,自是不怪您。”

    “先前确实不是故意,可我没走。”太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只是一直有些想法,今日突然下定决心而已。”

    容歆不解,“关于何事?”

    太子笑容中带着不舍,道:“姑姑,您不是说想去陪我额娘一段时间吗?不若便在此时吧。”

    “您说什么?!”

    “姑姑,您离开皇宫几年吧。”太子隔着床幔,坚决道:“不管是我,还是大哥,我们都有自己的路。我也不希望您余生,都只能耗费在皇宫中。”

    这一日情绪起起伏伏,容歆实在是无法保持镇定从容了。

    第79章

    “太子, 恕我直言, 您让我如何离开, 几年后又如何让我回来?”

    容歆压抑着怒意,直白地问他。

    而太子一怔, 苦笑道:“姑姑说得不差,您便是如今在毓庆宫,也不是我说如何便如何的……”

    “太子。”容歆严肃道,“今日大阿哥与我说那样一番话时,我除了满心的难过,同样有失望涌出来, 现下您又这般说。”

    太子忙掀开窗幔下床榻,解释道:“姑姑,我只是想您轻松一些。”

    “我不会因为离开皇宫就轻松。”容歆神情郑重, “相反, 因为不了解、不清楚, 我的心依然处于纷扰之中。”

    太子面上有些歉意, “姑姑, 是我想当然了。”

    十一岁的太子如今已经有容歆鼻子高, 此时在她面前耷拉着头, 半分不似在外头时浑身上下皆是储君风范。

    容歆也不忍对他过于苛责,遂停顿片刻, 柔声道:“太子, 您和大阿哥都太年轻了, 眼下发生的一切在你们眼里都会变成天大的事情, 可是不是这样的。”

    太子眼中有疑惑,“大哥恐怕再也不会来毓庆宫,皇阿玛有一天恐会对我失望……难道皆不是大事吗?”

    “是,却没大到教你们如此的程度。”

    “姑姑,我不明白。”

    容歆环抱着手肘,捋清楚思绪,认真地问太子:“您曾经跟我说,想要成为一个好太子,何为好?”

    “我身为大清的太子,心中只愿大清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百姓安康。”

    太子说这话时,目光坚定,无一丝动摇,没有掺杂诸如权势利益之类的东西。

    容歆欣慰地看着他的眼睛,弯起嘴角,“您想要太平盛世,可知其中艰难?”

    太子点头,果决道:“不畏艰难。”

    “所以,您心里应装着山川和大海,装着黎民百姓,怀着风骨和热血看向更远的地方,向更宏伟的志向迈进,若是终有一日您做到了,如今的一切皆是磨砺。”

    “若是……我做不到呢?”

    “那要看您为何做不到。”容歆耐心地说,“是尽力做了,依然做不到;还是有可能达成却不曾尽力;或者只是某一个时机某一个不同的选择,如分叉口一般不同的走向。您应该自己想清楚。”

    烛火跳动,太子沉默许久,忽而问道:“姑姑为何不与大哥说这些?您在大哥心中堪比养母,您的话,他向来都重视非常。”

    此时却是轮到容歆沉默了。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和大阿哥言语都有所顾忌……

    或许是大阿哥独自熬过出痘,或许是大阿哥进宫后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和太子的不同,也或许从一开始立场便不同。

    容歆对大阿哥不曾有恶意,但确实未曾全心全意地对待,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为了太子去强加她的意愿到大阿哥身上。

    而对太子的问题,容歆只能回道:“心中已有决断,感情就会变成最没用的负担……”

    灯火昏暗,烛芯“噼啪”一声,容歆望了一眼窗子,道:“太子,您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读。”

    太子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的脸,须臾,点点头,道:“姑姑也早些回去休息,您今日的话,胤礽会仔细想一想的。”

    容歆福了福身,告退,眼见着太子回到了床榻上,检查过寝殿后方离开。

    而她离开后许久,太子依然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毫无睡意。

    ……

    容歆回到紫禁城的第一个夜晚,夜不成寐,辗转发侧。

    第二日寅时,齐嬷嬷起来见她眼底皆是倦色,关心地问:“可是未休息好,不若教浅缃看顾着,你再多休息一日?”

    容歆摇摇头,回道:“我还有些事,不处理好,心里总是挂念着。”

    夜深人静之时,容歆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番。

    便是像她与太子说得,太子和大阿哥确实经事不多,行事思虑多显稚嫩,然而他们年幼,本就易受影响,此时康熙这个皇阿玛的态度便尤其重要。

    他身为一国天子,或许一举一动皆有思量,可容歆还是意难平。

    同样也是立场问题,康熙便是为国事朝堂不得不如此,容歆也只心疼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若是毫不作为,无法平心中的郁气。

    而齐嬷嬷不知她所说何事,只叮嘱道:“你注意着自个的身体,别觉着年轻就不当心。”

    容歆笑着答应道:“是,我会注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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