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银霁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正巧元皓牗蹭过来:“各位姐,组织派我过来乞讨,你们还有多余的暖宝宝吗?”

    韩笑吸着鼻涕,把手拢进袖子里:“不好意思,地主家也没余粮,你们扛一扛吧,很快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这个余副局话不话痨,行行好。”

    “大冷的天,他们也不想的啊,派了这么多人过来,看着比学校还要重视。唉,这件事的余波还是被高估了。”

    “这么说警察的业余时间还怪多的——然后专门跑来压榨学生的剩余价值,嘁。”

    好多“余”,好烦人。

    韩笑用骂孩子的口气痛斥突然间的愤青:“说什么呢你!有没有可能这是人家的分内工作?”

    元皓牗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般的背影:“对谁来讲都是无效加班罢了。你看乔治,耳朵都冻紫了,不可怜吗?”

    女生们互相坐得近,此处局部气温比周围稍微高些,聊着聊着,元皓牗就有点赖着不走的意思了。在他身后,男生们也满怀渴盼地看向这边,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打头阵的,两分钟后,终于被寒风刮跑了男女大防,一个个就像产完卵的海龟,以微妙的幅度不断挪向热源。

    在调试话筒的电流声中,(18)班渐渐压缩成了一个球体,作为球心的韩笑无力阻止,最后只剩两个鼻孔露在外面,唯一来得及定下的规矩是:“各位……尽量不要放屁,拜托了。”

    台下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台上那道清朗的嗓音几乎无法穿透。身边挤着硕大一个黎万树,银霁脑子缺氧,人也有些混沌,断断续续听得余成荣交代了近十年来青少年自杀的情况、痛陈了个人轻生行为给集体带来的危害,最后一字一顿地科普了本市的自杀干预热线和公办心理诊疗中心的地址:“这些信息请大家一定牢记在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结束生命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孔秋向来听不进去形式上的东西,背过身,把手伸进银霁衣摆下面,一看她的脸,吓了一大跳:“哇,黎万树,你把银霁挤得瞳孔都扩散了!她现在好像一条死鱼……”

    闻言,黎万树赶紧挪走,受害者就变成了元皓牗。

    被身边的人担心着,为了听清讲话内容,银霁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余成荣。她不愿在这种时候证明“不过如此”,可惜的是,这里并不是私人场合。到最后,余成荣做出了最为顺应大局观的归因:总而言之,希望大家都能珍爱生命;如果你不珍爱生命,生命就会离你而去。

    ——和黎万树对学习的态度如出一辙。操作上,他选择能躺则躺,毕竟身体不好,情有可原。既然视频都在他们手上,银霁才不信没人从坠楼姿势推测出“不珍爱生命”之外的可能性,只不过,生命安全教育就是这样,想让数据好看点,性价比最高的方案就是在携带自杀风险因子的人群中推广“你们都别死,这样你们就不会死啦”的理念,余成荣又有什么办法呢?再多的人文关怀,哪里抵抗得了……行吧,“命运的推手”,服从这套逻辑的话,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隔着厚重的夜莺之墙,都能听得元皓牗那声短促的嗤笑,与此同时,(18)班的守密人们陷入了集体的沉默中。抱团只能抵御得了一时的寒风,如果冰河时代要来临了怎么办?配合他们吧,先从眉毛开始白起。

    蓦地,银霁和坐在讲台正中间的那个人对上了视线。跟绝大多数成年人不一样,余成荣的怪异之处就在于越是身居高位,越能够展示出某种本真,就比如,在意外的场合偶遇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友,他没有顾及着场合、中庸地移开视线,而是稍稍愣神片刻,接着绽开一尾天真而愉悦的笑容,去掉皱纹,就是发现有机会躲去天台睡大觉的余弦本人。银霁有时候深恨自己的脸盲症。

    不懂得掩藏无害的笑容,和他有着鹰隼般的视力丝毫不矛盾——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一种遗传性特征,想防备也来不及了。

    恰好主持人也在cue流程:“接下来进入讲座的最后一个环节,同学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举手提问,台上的警察同志和心理老师会尽力帮大家解答。”

    举起的胳膊组成了密林,寒风都未必能穿透,余成荣的视线却能。他站起身来遥遥一指:“我想听听那位同学的发言。”

    主持人露出困惑的表情,反复确认了几遍,拿着话筒走向草坪中间的(18)班。话筒递到了银霁手上,附近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整个自发热球体内涌动着一股紧张不安。

    黄思诚吓得结巴起来:“怎怎怎么偏要找没举手的啊,是我们班太挂相了吗?”

    “没事没事,银老师别怕,随便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就好。”

    即便吸引了不可胜计的目光,站起身时,银霁也只朝说话的韩笑摇了摇头。

    就当是无法忍受孤独的人病急乱投医吧。

    “余警官好。”

    “同学你好。”

    “别来无恙啊”……这句寒暄就免了。

    “我有一个问题。”时间和体温的储存量有限,银霁开门见山:“假如一个人珍爱自己的生命,但别人都不珍爱她的生命,最后她除了自杀别无他法,在这种情况下,她这个死人也应该扛下一切指责吗?”

    现场的反应……可以称得上哗然。亲近的人则纷纷倒吸冷气,黎万树更是呛得咳嗽起来,叁四个紧张的巴掌伸出来为他顺气。

    听到这一问,余成荣的神情中竟有一丝异样的满足。然而没等他开口,身旁一个年轻些的同事就抢着回答:“‘除了自杀别无他法’——你错了,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种情况。各位同学也请注意,这就是青少年最常走入的一个误区:你们从小生活在象牙塔里,对外面的世界缺乏认知,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就觉得天要塌了,事实上,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不信你试试,再大的挫折,十年后回头一看,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时候,跟老师、家长多聊聊,心结就解开了……”

    银霁缺德,但人前讲礼貌,不好直说“我没问你,请闭嘴”。等陈词滥调一结束,源自韩笑的点名大法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既然都是视力好的人,她也尽量抬起下巴,方便让目标读懂她的眼神:“余警官,您觉得他说得对吗?”

    不想失去暖手宝的孔秋几乎要扯掉银霁的裤子。她的口型在说:“你干嘛?!差不多得了!”

    银霁仿佛刚学会汉语一般,冒犯地、毫无语境理解能力地揭穿大人的潜台词:“余警官,您也觉得自杀案的问题全都出在自杀者身上吗?”

    刚刚讲话的同事很诧异,看着还有些恼怒,想要辩驳两句,余成荣挥手示意他坐下,拿过话筒,笑呵呵地亲自解答:“当然不是。”

    看起来,这四个字还是有些分量的,台下的躁动得到了安抚,拽裤子的力道有所减缓。

    “在我看来,”他接着说,“青少年自杀更像是一种黑天鹅事件,概率虽小,一旦发生,就有可能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因此处理起来要格外小心,把它们分别当成孤案来对待都不为过。”

    银霁整张脸都像是糊上了一层雪花点。阿sir,鼻子都冻掉了,终于等来了一句真心话吗?

    “请大家理解。”余成荣朝她点点头,把和蔼的目光转向台下大多数人,“我们会做出刚才的发言,并不是在给人的痛苦排序,更没想过污名化自杀者。《阿房宫赋》都学过吧?‘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老实讲,人们是无法从孤案中习得什么经验教训的,这点我们全都心知肚明,可我还是要说,既然它已经发生了,生者就不应该再深究下去,因为沉浸在他人的悲剧中是最没有意义的。每次发生凶杀案,我们都会尽力调查犯人的身份背景、人生经历,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减刑,更多的是尝试总结出一些犯罪分子的群体特征,方便公众识别和回避——因为人性就是如此,比起同情受害者,更多注意力还是会放在如何避免相同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对不对?”

    主持人甜美地接腔:“说得好!”

    “然而自杀并不能和普通犯罪相提并论。就像这位同学提到的一样,如果是受人逼迫,那么自杀本质上就是在借刀杀人,一旦过度关注借了谁的刀,人们就会陷入自证危机中;如果死者只是一时想不开,那么人们更容易关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忽略了日常中自杀倾向的积累,更别提因为经历的不同,这根稻草对别人来说可能根本无关痛痒……因而,在干预工作中,自杀动机分析是最难做的,也是最不容易收获成效的。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也只能以普遍规律劝慰生者:请节哀、请保持前进的方向,不要为了一个永恒变化着的答案盘桓在原地;相信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相信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掌声响起。这位副局长还是一如既往地姿态谦卑,而银霁对他的好感度没有跌成负值的根本原因是:原来他也认为自杀是一种犯罪啊。

    可他到底没能意识到,或者口头上不愿承认——需要劝慰的不仅是“生者”,还有相当数量的“生还者”存在。

    发现远方的人垂下头来思考,余成荣叹息道:“如果非要以负向思维提出劝告的话……唔,高中生嘛,最小的还有两叁年就满18岁了,我也不怕跟你们透个底——”

    一旁的同事拉住他的袖子,满脸的欲言又止。余成荣摇摇头,低声安抚他一句,坚持用整场讲座都不曾有的严肃语气说下去:“没关系,我相信二中同学的心理承受能力。各位,你们知道自杀行为的最大弊端是什么吗——是有极大的失败可能性。刚才提到的青少年自杀案数据,背后有着海量的未遂案例。就拿你们这位资助生的手法来说,跳楼致残的可能性比致死要高出许多,很多人被抢救回来,等着他们的就是高位截瘫、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虽然得以存活,却丧失了一辈子的行动能力——为了寻求解脱而不得解脱、为了追赶自由而彻底失去自由,这样真的值得吗?我私心觉得,自杀是目的和结果最不容易相匹配的一种犯罪,刀在我手上,刀尖冲着我自己。不光是跳楼,世上每种可行的自杀方案都有着类似的风险,你们要是动了这个念头,最好提前想清楚能否承担失败的后果。大概就说这么多,可以了吗?”

    说时,他看向银霁,好像只在乎她的意见。

    清朗的声线让寒风卷着,穿梭在全校师生的耳畔。身旁,沸腾着的不安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所有不满和迷惘被统一成了敬畏感,这正是讲话者想看到的。

    ……或许除了(18)班的突兀球体吧。银霁的右手插在裤兜里,还在和孔秋争夺她的裤子;刘心窈也看着她们,却没有出声劝解,眼神里有些哀伤和无力。

    看到台下的反应,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余成荣适时开着玩笑帮大家脱敏:“都怪我们这些没用的大人,总想掀开真实世界的一角恐吓你们,说归说,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人只要一直走正道,就不可能走向极端……”

    有了余弦这层关系,下次再想和余成荣对话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天,银霁就像那个没打开过第十叁道门的小孩一样不知害怕为何物,暂时屏蔽了外界的声音,再次把话筒递到嘴边。

    “可是余警官。”她说,“您不是一般的大人,您是刑警啊。”

    话音刚落,(17)班那边确实有些不同意见琐碎地传到耳里,“怎么还没完了”、“这种时候还要出风头”、“人血馒头好吃吗”……诸如此类。可能他们从没忘记过是谁敢欺负余姓的人神,只是用刻意忽视来表达不屑罢了。

    舌根残留着棉花糖的余甜,银霁站在最冷的地方领受了这么久的教诲,全身只剩嘴还能活动:“因为您是刑警,您是真正的A市安全卫士,我以为您有责任去排查……其他的可能性,对吗?”

    她还想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后人”又由谁来定义?自杀者通常会被批判一句“都有勇气结束生命了,为什么没勇气面对生活?”可生活的真相已经远远超越了勇气能承载的范畴,他们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要用哄小孩的方式敷衍生还者。莫非他们跟谁签订了秘密契约,不能让“后人”注意到真相吗?难道“后人”注意到了真相,就能彻底摧毁送走了“前人”的势力吗?如果“后人”要面对的是维度更高的现实,而这种现实早已溶解在了370宾主尽欢的酒杯中,生者与生还者还能向谁问责呢?他们的勇气能够负荷“问责”这个动作吗?为此,“自证危机”难道不是所有人应得的惩罚吗?

    式微式微,为时已晚。罗老师面色凝重地向她走来,在主席台方面的授意下,他要做的只是驱逐这个歌而不过的楚狂人。

    银霁知道手里的话筒迟早保不住的,没有一丝丝的抵抗。随便吧,她今天只图自己快活,至于快活完了怎样,不管他们要抓人还是要让退学率变得更难看,她都服从组织安排。

    一阵剧烈的电流声响过,话筒的确让人轻而易举地抢走了。

    得到话筒的却不是罗老师。隔着一个人,他也惊诧地看向银霁右边。

    “余警官好!”

    有一条巨大的恶犬站在银霁面前,眼里的信号灯从红切换到黄,再从黄切换到红。

    你先跑。他说,以你现在的力量,一刀砍不断恶犬的颈椎。刺骨的风呼啸而过,大狗和躲着监控体罚小朋友的刘老师统统被甩在了身后。

    在众人千奇百怪的视线中,元皓牗歪歪斜斜地拔地而起,有些狼狈地扯着挤到皱起来的外套。当他望向主席台时,语气却带着十足的唐突与狂妄,仿佛那边马上就有人要完蛋了。

    “打扰了,我也有个问题!请问您了解千禧年的附中考生失踪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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