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浮沉乃是人心。十余年来,他自以为独善其身,但一朝江湖巨浪滚滚而来,才知避无可避惟有迎战。

    恶浪拍岸,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处。纪雪庵右手握紧连璋,几乎是同时,左手却被人捉住。那只手算不得柔软温暖,但掌心相贴,却叫纪雪庵留恋不已。从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样弱小的一个人也能成为他的倚靠。而他一旦寻到这个人,就再不会放手。

    已是午后,沈荃派人在祝府外候着,请纪雪庵等人休憩一阵,待傍晚再至大祠堂与七大门派掌门会面。徐朝飞也与他们一同留下,他和纪雪庵身上难免留下不少外伤需处治。程溏在沙湖中虽失血过多,但因蛊王产下雌虫,身上伤口竟不治自愈。他在房中洗梳更衣,甫走出屋外,却见童子推着祝珣穿过祝府园中的石桥。

    程溏走上前,祝珣望见他,遥遥一笑。童子将轮椅推到桥下,程溏刚好走到跟前,祝珣抬头道:“我听说你们到了,便从药庐赶回来,此行辛苦了。咦,雪庵大哥呢?”程溏看着他的脸吃了一惊,“药僮在替雪庵他们换药。数日不见,你怎地如此憔悴?”祝珣淡淡笑了下,示意程溏跟着他回房,“不过睡得少了些,不碍事。倒是你,眼看着便是气血亏损的模样。来,跟我进来,我替你诊一诊脉。”

    话虽如此,程溏心中却明白,祝珣的憔悴恐怕并非只因劳累。凌云山庄弟子在桑谷将一位老者惊吓致死,于祝珣无疑打击极大。桑谷掌握实权的乃大祠堂长老,但谷中百姓信任的却是祝珣。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如今竟成武林要首齐聚之处,老者的悲剧会不会再次发生,甚至桑谷是否也沦为战场?程溏寻思间,童子已将祝珣送回屋内。他唤程溏坐下,细细切了会儿脉,面上浮现奇异神色,半晌喃喃自语道:“好霸道的药,你之前是不是曾……濒死回生?”程溏不甚在乎地摇头一笑,“说来也是奇缘,阴差阳错,却是荼阁中人救的我。”祝珣仍皱着眉头,“你的脉象与从前有些微不同,更显硬韧,怎么会这样?你幼年经脉受损,便是最体健之时,也应是细弱脉象,如今竟似判若两人。”程溏凝目看着自己的手腕,抬头苦笑道:“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当年蛊王被桑谷叛众带走,后来有了荼阁。我在荼阁机缘巧合竟赶上蛊王产卵……现下我的心脏中,存浮着血寒蛊雌虫。”

    话音落下,祝珣惊得险些打翻手边茶盅。程溏微微一笑,“我经脉尽毁,终生难习内功,总算不至于被有心人利用去害人,如今想来竟成万幸。你之前也说过,雌虫宿主对身体并无大碍,看来反而有益。不过既然雌虫与雄虫相互吸引,才有那等邪门的换功法子,不知我对雪庵解蛊可有帮助?”祝珣精神一振,颔首道:“不错,雌虫宿者十分难得,我之前不曾在此节琢磨。”程溏笑起来,“不论如何,雪庵的身体,总要托付于你。”

    祝珣闻言微微垂下眼,忽然道:“对了,你在离开之前给我的信,我还未看……”程溏笑得清淡,不知似忘了此事,还是一早等着他提起,只道:“既然未看,你还给我罢。”祝珣顿了一顿,推着轮椅移至案前,取了一纸密封的信,递与程溏。程溏神色难辨,起身走到烛台旁,将信的一角凑上火苗。

    烛火舔卷薄纸,秘密依然尘封。祝珣隔着火光看见程溏的脸,想起二人不在祝府的那些夜晚,他曾反复抚摸信封的一角,几乎忍不住便要拆看。其实,他大约猜得到程溏写了什么,正因为猜得到,心一会儿跳得极快,过一会儿却又冷得彻底。

    如果他能够站起走路,如果他没有身负谷主之职,如果最先遇上纪雪庵的人是他……但是没有那些如果,即便程溏遭遇不测,纪雪庵也绝非轻易变心之人。所以他们能平安归来,祝珣比任何人都感到高兴。

    只是为什么,程溏的眉间却有挥不去的阴影。那是他在纪雪庵眼前不会流露的神情,祝珣却已目睹数次。他不由心中一痛,开口哑声道:“你莫要再忧心!”程溏吃惊地回过头,祝珣强笑道:“我知道你始终担心雪庵大哥的身体,却强忍着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但他与你心意相通,你掩饰得再好,他终能察觉。往后,你莫要再忧心——我向你许诺,定叫雪庵大哥安然无恙。我是医者,这种事交给我担忧便好。”

    程溏久久没有回答。祝珣愣了愣,猛然惊醒程溏是否误会,正要开口辩解,却忽然觉出满嘴苦涩。却在此时,程溏微微转过脸,叫祝珣只看得见他半副眉眼,低声道:“祝珣,多谢你。”

    临近傍晚,大祠堂派仆从来接人。祝珣也在受邀之列,坐上特制轿子,与众人同去。暮色之下,大祠堂灯火通明,远远便听见人声鼎沸。晶城捕风楼极尽奢华,虽然无法在深山幽谷重制旧时宫阁,但沈荃偏偏有本事叫人错以为置身一场歌舞平生的风流之宴。

    只不过当纪雪庵步入殿堂,场面不由随着他周身气息为之一冷。今夜人来得齐全,沈荃安排席位也颇费心思,纪雪庵与程溏同交好的丰氏夫妇、裘敛衣、罗齐寅等人共席,祝珣被领至首座,徐朝飞则坐在了凌云山庄庄主伍敌的身旁。七大门派弟子陆续落座,沈荃起身说起无懈可击的场面话。纪雪庵不耐烦听,同席亦有人按捺不住。罗齐寅抬起脸,关切地瞧着二人,“纪大哥,程弟,荼阁之行可一切安好?”

    纪雪庵淡淡点头,裘敛衣晃着酒杯笑道:“我便知道,区区荼阁哪里难得了你?面瘫必遗千年哪!”木槿夫人笑了一声,“裘老六,莫乱说话。”纪雪庵放眼望去,微微皱眉,左手边丰华堂道:“常兴门、凌云山庄、飞鸿派、小峦山皆来了,雷驰堂这次却没来。”

    世人口中的七大门派乃是当年武林鼎盛时期的旧称,除却丰华堂提及的五个门派,另两家却是如今鲜少被人提及的屏洲倪家和雁州梁家。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在青浮山召开,当时的山庄主人姓杭,乃雷驰堂门下的一名弟子。大会之上,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失踪,虽然后来归罪于屏洲倪家,雷驰堂也多少难逃干系,近年来渐渐式微。而飞鸿派与小峦山固然武艺高妙,却地处偏僻,难以常常插手江湖事务。当今武林,已成常兴门与凌云山庄气势如虹平分天下之象。

    话题终于被引向正题,却是常兴门下一个脾气火爆的弟子最先跳起来道:“纪大侠,在下还未曾请教,你写那样一封信给门主,究竟有何用意?”纪雪庵冷冷看他,“你姓甚名谁,又是常兴门中哪一号人物?”常兴门门主常季风连忙打圆场道:“纪兄弟,自青浮山上匆匆一见,别来无恙?常某座下弟子不懂礼数,还望纪兄弟见谅。只是纪兄弟的信,恕常某也不解其意。我常兴门门风开明,常某不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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