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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冷了,封三爷完全不想开口说话,冻牙齿。他沉默着抄着手往里走。

    他到了前厅,一眼看见满地的狼藉。而三夫人被两个婆子掐住双臂,她脸上通红,眼也发红,头发都是乱的。

    “干什么这是?”封三爷一开口,一股寒风灌进他嘴里。

    程老爷赶忙瞥向那两个钳制着三夫人的婆子,让她们松手。而他则是一张老皮脸孔堆起笑脸:“贤婿到了。都怪淑玲不懂事,这么个恶劣天气,还让你跑一趟。快进来坐,喝被热酒垫垫肚。”

    掐着三夫人的两个婆子松了手,三夫人立刻扭头往外走。她走到封三爷身边时,也没停脚步,继续往外走。

    本就不是原装的夫妻,她也不觉得两个人感情有多好,甚至大多时候他们想法做法都不同。她知道封三爷出于颜面会走这一趟,可她并不觉得他会帮她撑腰说话。

    经过他身边时,封三爷却突然问:“你被打了?”

    三夫人不得不停下脚步,闷声:“没有!”

    程家大爷站起身,开口道:“嘉宏,淑玲是为了晚辈的婚事一时没想通才掀了桌子。其实咱们也不是歹毒长辈,完全不为小辈考虑……”

    程家大爷接下来的话,封三爷没怎么听进去,他被那一句“一时没想通才掀了桌子”惊了。

    他重新看向满地的狼藉,原来这是她掀的?他还以为程家人掀的桌子。

    三夫人不愿意再待,气冲冲地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程老爷再次请封三爷入座吃酒,被封三爷拒绝。

    “不了,家里还有事。下次再吃酒。”封三爷搓着手转身走进扬雪的庭院,追上三夫人。

    他以前竟是不知道她这么有力气有胆子,而且还能走那么快。他好不容易在马车前才追上她。

    三夫人坐进马车里,低着头不吭声。

    封三爷跺了跺靴边沾的雪,才登上马车,在她身边坐下。

    车夫一声“驾”,车辕辘辘碾过雪地。

    三夫人低着头,这些年压在心里的委屈和心酸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些自小就有的心酸可太多了。女儿总是不如儿子重要,这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小时候还会一脸天真地问母亲,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只有哥哥、弟弟会去宗堂祭拜,她和姐姐不用磕头?

    母亲轻飘飘地说:“淑玲以后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同一个肚子出来,怎么就和哥哥弟弟不一样,不是一家人呢?

    她心里所有对父母家人的爱意,终是在婚事定下时悄悄散去。谁会愿意嫁给他人当填房后娘呢?

    可是父母都很高兴,因为赫延王府门第高。

    “你至于吗你?回家闹事不能挑个好天气?”封三爷一边埋怨着,一边将桌上的暖手炉紧紧抱在怀里。他是真的怕冷,穿着件这么厚重的貂皮大袄,还是冻得哆嗦。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换来三夫人的哭声。

    封三爷愣住,就听三夫人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他抬头看过去,看向向来温柔端庄的妻子哭得泪水纵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是才注意到她身上别说斗篷大袄,连外衣也不算厚。随着她抖着肩的哭,双肩更显得单薄。

    封三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忍下不舍,将身上的貂皮大袄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包起来。

    “别哭了,我又没死,你怎么就没家了?”封三爷还是忍不住抱怨,“下次换个好天气上门闹。”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多带点人手。”

    三夫人抬眼看向封三爷那张写着埋怨的面孔,身上偏偏是暖的。貂皮大袄上次残留着他身上的温暖。三夫人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程家厅中,一大家子的人沉默着,脸色各异。有烦恼,有气愤,有难过还有尴尬。

    程静荷的哭声打破了寂静。

    “哭什么?”程老爷怒喝一声。

    程静荷不说话,起身捂着脸跑了。

    “静荷,你给我回来!”她的母亲喊她。

    “你们不要脸,我要!”程静荷头也不回地跑开。事情闹到这里,虽然她最初不知情,可事情因她而起。她心里细针一下下扎着一样难受。

    程元颂脸色变化,逐渐铁青。最后在程静荷跑开时,他长长舒了口气,亦起身离开,离开这个不堪的厅堂。回了自己的住处,立刻让小厮收拾行李。

    三夫人回到赫延王府,远远看见寒酥立在府门前。她立在巍然的大门下,寒风不知怜香惜玉地吹打着她。她一直站在这里等候,身上早已被积雪打湿。

    见马车回来,寒酥赶忙迎上去,眼巴巴望着姨丈和姨母先后下了车。

    三夫人问封三爷:“你还去大哥那边说事吗?”

    封三爷哆嗦着搓着手,说话都在打颤:“不不了,回屋睡觉。”

    几乎是话都没说完,封三爷就急急往前走。

    三夫人这才皱眉看向寒酥。

    “姨母……”

    “走吧。先回去。”三夫人道。

    没去三夫人的院子,而是去了寒酥住的朝枝阁。蒲英和兜兰早就将火盆、暖炉、热水、热茶备好,还有烤过的热乎衣裳。

    她们帮寒酥换下淋雪的衣裳。三夫人的侍女也同样拿了暖烘烘的衣裳给三夫人换上。

    一番收拾妥当,两个人围着火盆坐下。

    寒酥攥住姨母的衣角,哽声:“您别生气。”

    三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让寒酥将帷帽摘了。她仔细瞧过寒酥脸上的伤口,压下心里的难受,千言万语都忍下去,话出口时变成简单的一句——“好好养着,会治好的。”

    寒酥忍泪点头,再重复一遍:“您别生气……”

    “其实嫁人也没什么好。”三夫人道,“你要是不想嫁,那就算了。也不必因为……因为脸上这伤委屈自己低嫁。”

    寒酥点头,颤声说好。

    “你之前不是还说有空了想把你父亲的诗稿整理出来?你父亲很有才学,突然没了,那些诗篇能整理出来为外人知,也好。”

    寒酥再点头。

    “以前也不是没有女诗人女学者。写你的词也好,画你的画也好,你想干嘛就干嘛。她们能,咱们酥酥也能!”

    寒酥再点头,眼泪掉下来,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

    可是三夫人望着寒酥的脸,还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隔壁的房间里,寒笙偏过脸,侧耳去听着什么。

    兜兰拿着一盒糖果进来,喂糖给她吃。

    寒笙白着小脸,并不吃糖,问:“出什么事情了吗?”

    兜兰笑一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什么事情也没有呀。”

    ——寒酥交代过不准告诉寒笙。

    寒笙眨眨眼,空洞眼睛里浮现了困惑。甜甜的糖块送到她嘴边,很诱人。在兜兰再次催她吃糖时,她才张开小嘴将糖块含在嘴里。

    是她很喜欢的一种糖果。

    可是她觉得一点也不甜。

    夜里,寒酥如常梳洗换衣之后于窗下坐下。她本应该先给沅娘写一首词,篇章的大致轮廓已经在她心里。可想着给青古书斋抄的书还差最后一册了,她便先抄书。

    空页摊开,她习惯性地左手去拿笔,却在落笔前一刻迟疑了。

    初时,她下意识地给自己留后路用左手抄书。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没这种必要。

    心胸开阔,一片坦然。

    蘸了浓墨的笔,从左手换到右手,她下笔落字,行云流水。

    夜深人静,天地万籁。

    寒酥写完最后一个字,揉了揉手腕。待册页上的墨汁干透,她将书册合起,收进书箱。

    略迟疑,寒酥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标着“正”字的小册子。

    又划下一笔记日子,寒酥望着小册子上的“正”字发呆。

    已经子时,算新的一日了,可是唇上的微疼似乎还在,他的气息也还在她唇齿间。

    寒酥皱眉,努力驱离杂乱的心绪。

    一切都在朝着很好的未来驶去。

    她盼着他出征。

    再给她一点喘息之时,等他再次归来,她早已搬出赫延王府,从此就该将两个人的所有过往葬进旧尘。

    寒酥决然将小册子合起收进抽屉。

    下半夜,一道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寒酥的房间。

    封岌寻到桌上的外伤药,拧开盖子瞥一眼,又悄声走到床边,细瞧寒酥脸上的伤。

    知她有好好上药,他心中略松了口气。

    也是,她从不是自暴自弃的人。

    封岌在床边坐下,望着沉眠的寒酥。

    他有些话想对她说,可现在却不能说。

    因为他不是一朝情起立刻和盘托出的愣头小子。更因为她不是寻常柔弱女郎,她是寒酥。

    未认识寒酥之前,封岌从未操心过自己日后成家。以他的名望,若他想娶妻,太多女郎欣然待挑。

    若他对寒酥说要迎娶她,她会开心答应,从此成佳话?

    不,她不会。

    她有她的顾虑她的坚持。不是他高高在上一句我愿意明媒正娶,她就会欣然同意。

    她刚以决然的方式毁了自己的脸,封岌知道若这个时候提嫁娶之事,只会吓了她,会将她推得更远。她说不定会以更决然的方式转身,直接搬走。

    看懂一个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封岌坐在床边,在粘稠夜色里凝视着寒酥,眉头紧皱。

    兵法讲究谋而后动。封岌头一次在疆场之外的地方,费心谋划一件事。

    陌生的感觉让他疑惑,他又恍然这是已很多年里不曾有过的焦头烂额。

    封岌郁眉起身,打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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