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易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莞尔一笑,说道:「马师傅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就是一架榨油的器具。」

    马师傅那扫帚眉,顿时一跳,有些为难了。

    倒不是说这东西做不了,只是这等器具,寻常人家用不上,长年累月的没人做,比不得家具。

    马师傅也是七八年前才给宋家集子上的油坊,打过那么一套。

    到如今,这手艺已有些生疏了。

    但他方才把大话已经撂出去了,难道现在要他跟易峋说自己做不了?那他马师傅的牌子,可不就倒了!

    易峋看着马师傅的脸色,心中已然有数。

    他就是猜到这东西轻易不好做,才先拿话激他。若是他上来就说要打榨油器,马师傅直言打不成,这事儿可就死了。

    附近也不是只有马家铺子一家木工,但论起手艺,还是马师傅最好。他若不能,旁人就更不成了。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递给马师傅,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展开一看,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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