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话早把人绑来了,哪还用得到在这疑神疑鬼着急上火?

    是了,我们不知。我们都不知,主子给哪找的情郎?她指了指发顶:你说,主子不会真嫁人了罢?

    越说越荒唐。

    两人皆想到那日少女一身衣裙挽了妇人髻从房间出来,风一吹,忍不住打了寒颤。

    我只知道,主子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柳绿忧心忡忡:我看主子,应是受情伤了。

    即便不想承认,花红还是点点头:且愈发嗜睡了。

    话说到这,姐妹二人四目相对,长长一叹。

    闺房内,熏香寂寥,躺在榻上的少女面容憔悴许多,长长的睫毛温顺闭合,眼尾挂着一滴残泪,殊不知梦里遭遇了哪样残忍的事,竟伤心至此。

    梦里,她回到了十五岁归家那年。

    八年自愿卖身到流烟馆,从学徒做起慢慢成长为秋水城首屈一指的琴师,因了幼年的遭遇,她与家人如何都亲近不起来。

    娘偏爱兄长,拿起名来说,她的名单字一个姬,姬妾的姬,是娘随随便便路过青楼听来的字眼,仿佛为了存心折辱于她。

    再小的时候她问过娘亲,为何别人的名字听起来都很有趣,她的名字有点拗口还不好听。娘骂了她一顿,说女孩子家家的以后嫁了人都要冠夫姓,要什么正经的名!

    而她为兄长起名【悦】,盼望他一声喜乐满足。

    娘的所作所为令她生不出亲厚之意,慢慢的性子养得越来越冷。

    八岁,是她和娘决裂的分水岭,也是她鼓起勇气反抗命运的开端。

    大周重孝道,即便她与家人关系冷淡处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可悲的名头,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否则被人指指点点她在流烟馆都待不下去。

    她八岁就敢违逆娘,没有乖乖按照娘的意思被卖进青楼,娘很多年不爱见她,见了她也不待见。

    她保持每年回家三次的惯例,当天去,当天回。双方都省心。

    十五岁,娇色初成,琴艺娴熟,已经担得起馆里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那是开春的时候,天还很冷,她回家恰好赶上兄长从书院回来。兄长那天看她的眼神不对,那是男人看女人的觊觎贪婪。

    他只是看了看她,她恶心地一脚踹在他肚子。

    此后那几年,都是寄了银子回去。看在银子的份上,娘和兄长才没到处嚷嚷坏她名声。

    一觉睡到正午。琴姬睁开眼,茫然失神,须臾,悬在睫毛的泪无声落下。

    恩人不要她了。

    就在梦中成婚的第二晚,她抱着她做了许多肆意过分的事,说尽了甜言蜜语,哄得她为恩人神魂颠倒百般柔顺,可她的柔顺没换来此后的长久,恩人不见了。

    她再没入她的梦。

    琴姬困苦地将头埋在软枕,眼泪打湿枕侧,她不知是不是她表现的不好,急着把人拴在身上,恩人要了她,又果断弃了她。

    她身子蜷缩在被衾,只觉寒意浸心,身骨都是冷的。

    入秋了。

    她等了两月有余,从最初的隐忍克制再到无法克制,从起初的心慌心乱再到现下被始乱终弃的悲凉,她不后悔遇见恩人,她还爱她,却也怨她。

    怨她所谓的山盟海誓全都做了假,说要永远陪着她,到头来要她一次次苦等。

    都说男儿多薄幸,事实证明风流貌美的女子做起那狎昵事来更伤人心。

    她咬着牙流泪怨了好一会,哭声埋得更深。

    似是要将这一生的泪都流尽才对得起多年来梦里厮守的情分,哭累了,人晕倒在床榻。再度醒来,窗外天都漆黑。

    花红柳绿守在床沿担忧地看她,一人手上端着盛药的瓷碗,一人放下拭泪的帕子轻手轻脚将她扶坐起。

    睁开眼看到她们,琴姬无力地叹了口气,她头昏沉得厉害,浑身精气神仿佛被人狠心抽去只留下一个精致的壳子,看得人心口发堵。

    她病恹恹生无可恋的模样简直在剜两个忠仆的心,花红放下药碗急哭出声:主子何苦糟蹋自个的身子?您高烧不退口口声声喊着恩人,您且告诉奴,恩人姓甚名谁,奴就是拼了此身也把她掳过来给您低头认错!

    琴姬一怔。

    柳绿低声呵斥:放肆!主子刚醒,你发的哪门子疯?

    是我发疯么?好端端的人弄成这样!主子,您告诉奴,谁欺了您惹您心碎,奴为您讨回公道!

    她义愤填膺,眼睛瞪得通红,柳绿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再说。她也希望主子好,天晓得她们叩门不应推开门来看到主子蜷缩着身子在睡梦里不住淌泪哀求时的痛心。

    早知如此,宁愿主子一直是那冷心冷情的性子!何苦为旁人掉泪乞求至此?

    花红跪在地上,眼泪汪汪:主子,就当没那个人,当是一场梦,您好好爱惜自己,奴求您了!

    当是一场梦琴姬脸色苍白,泪浸湿睫毛,她虚弱地笑了笑:本来,这就是一场梦啊。

    是她在梦里失了心。

    恩人走了,她的心也空了。

    主子!求求您了!莫要再想不开折磨自己了!纵是不为我们,您还年轻,即便墨家执意强娶,咱们不也送信给文坛上的前辈求他们仗义相助?还没到绝望的那天,您若不顾惜己身,奴奴也不想活了。

    何至于此?她嗓音沙哑,难得多话:小绿,去梳妆台暗格取出被白绸裹着的物什。

    是。主子。

    此乃你们在流烟馆的卖身契,我前两年为你们在馆主那赎来。

    薄薄的两张纸在她指尖撕碎,琴姬笑道: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我的侍婢,你们自由了。我有我的路,你们有你们的路,没必要为我丧了性命。今夜,就走罢。

    主子?!花红吓得不敢再哭。

    柳绿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我们走了,您呢?当真要嫁到墨家?

    不。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她神情幽幽:我已经是有妇之妇了,她负我,我却实难负她。你们走罢,没必要担心我,我乏了。

    可是我们走了,谁来照顾主子?再者您这病

    你们走了,我自会喝药。

    花红柳绿踟蹰不停,琴姬哑着嗓子淡声道: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闺房恢复寂静,眼看药快凉了,她伸手端过,竟不觉苦,一饮而尽。

    墨棋深夜前来,见了她要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臂弯挎着包袱,气冲冲把人从床榻扯起,不由分说地拿起外衣为她披上:快!我带你走!大不了逃出秋水,不嫁了,谁爱嫁谁嫁!你既不愿,朋友一场,说什么我都帮你!

    她纠结多日,来此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如今她人来了,琴姬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面上讪讪: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他敢娶我,得先把命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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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偏不信命

    夜深人静,闺房烛火凄幽,墨棋不争气地打了个寒颤。

    姐妹多年,她对琴姬性子多少少少有些了解,不动则已,动则惊人,墨闻钟敢强娶,眼前这位就敢杀人。

    堵在喉咙的话怎么也吐不出,她难受地喘了口气:你莫要乱来。

    还好。

    还好?哪里好了?!

    灯光下少女肤色冷白,透着惹人疼惜的孱弱病态,生着一对温柔多情的杏眸,杏眸弯弯就能哄得人为她舍生忘死。

    然而从小到大墨棋就没见过她软下.身段哄人,好多时候莫说软下身段,连句软话都懒得说。不仅气质冷,性子也冷,比寒冬腊月院里放置几天几宿的冰块还坚实。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想折了她的傲骨,那么折断傲骨之前掌心势必要被她嶙峋的骨头刺穿,刺得鲜血淋漓,还要硬生生被撕下一块肉来。

    都是在流烟馆长大,受的是相同教养,墨棋很多时候想不明白怎么她就成了这副冷清清云端仙子的寡淡出尘样。她脑子有点乱,一想到少女打算成婚那日送墨闻钟死一死,呼吸不顺畅:琴姬,你的意中人不来救你吗?

    意中人

    琴姬清澈的眸子晕染出大片哀伤,她闭上眼:不要问了。

    声线一如既往的清冽,墨棋听出了隐忍不发的脆弱,一瞬间感同身受似的怔怔立在那,像是明白过来:琴姬被抛弃了。

    看着她单薄微颤的身影,墨棋胸腔顿时起了千万种情绪,比意识到被崔九郎玩.弄还要不堪忍受,要说的话停在唇边,生生止住了。

    还能说什么呢?若论聪敏洞察人心,她是万万不及少女半分,连她都明白的道理,琴姬怎会不懂?

    情之一字,仿佛生来就是人的克星,再聪明的人都难逃其网罗。

    她冷静下来,瘫坐桌前:想好了?

    想好了。

    我劝不动你了?不跟我走?

    琴姬歪头冲她笑:你倒比莲殊强上百倍。没糟蹋了我那支合欢。

    她笑意微滞,心想若是恩人凭空出现带她私奔,她断无二话行李不收拾都肯跟她走。碧落黄泉,她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可惜,她眼眸低垂:可惜恩人腻了她了。

    不提莲殊还好,提了,墨棋免不了一阵叹惋失望:我也没想过她会是那等人。姐妹四人,挽画恋名,我贪利,你为情所困,莲殊为色所迷。为和你长相厮守她宁愿嫁给墨闻钟为妾。她眉头紧皱,当知道此事后心里无比膈应,甚而看到莲殊那张脸都觉犯呕。

    琴姬笑容凉薄:谁要和她长相厮守。

    她身子未大好,说话有气无力,最后看了前来相救的墨棋两眼,温声嘱咐:我去后,崔九若再敢纠缠你,阿棋,你不可心软。

    我不会心软。

    你走罢。我就不送了。

    墨棋回头看她,借着摇曳的灯光看清她眼底灰蒙蒙的死意,泪吧嗒落下来。

    哀莫大于心死,她还能怎么救?琴姬用情比她深,她的情就是她的命,情毁了,命也就没了。

    门掩上,闺房内传来两声虚弱的咳嗽,她不敢听,仓皇离开。

    凉茶入喉,琴姬裹紧衣衫取出她心爱的古琴,指尖触及琴弦,不经意念起梦里恩人教她抚琴的画面。

    她也曾拥着她的身子,手把手教她如何弹出最美妙的曲子。

    琴姬低笑。

    梦里成婚后她怀着满心柔情做出新曲,曲名【长欢】,取有情人缠绵辗转之意,诉尽迭荡情.潮,是一首不大正经的情曲,琴弦一动,总能勾得人想入非非。

    她原本想在梦中为恩人奏曲,看她目露痴色,诱她情意更深,奈何长欢终短,终究是她一个人的梦罢了。

    琴音不绝,鲜血从指尖滴落,一行清泪沿过下颌砸在琴弦。

    天明,琴姬将弹奏一晚的古琴砸在地上:我此生,再不弹这曲了!

    价值百金的琴发出悲鸣,千万里之外,极寒之地,神识被困在凄迷幻境,骤然袭来的一股心慌使得昼景仓皇睁开眼:道姮!你放我出去!

    长烨,你为何执迷不悟?姻缘石从不出错,我万年寿辰那日石面既然显现出你的名,那么天道在上,你我结合才是天定的姻缘。

    你命格贵重,诞生于星河,水玉不过是后天修成的星主,她霸占了你一世,如何还有那福泽与你续前缘?

    声音缥缈从九重天传入幻境,昼景言辞激烈:荒唐!上一世与我厮守的是舟舟,若说天定姻缘,那也该是我和舟舟!长烨自始至终心里唯有一人,那人绝不是你!

    上界。

    女子润白的指腹捻磨姻缘石,并未动气:长烨圣君,星河之主,你为她贪恋人间迟迟不肯归位,又以神识入梦与她磨情厮缠,你在梦里夺情,可还记得水玉所修是情道?

    长烨,你困于此多久了?

    幻境无岁月,她一席话说得昼景煞白了脸。

    你弃了她,她的情就毁了,情毁道亡,你不若让她好好嫁人生子,也好过为你败了千年基业还枉送性命。

    嫁人?昼景惊怒:你困住我,原是想如此?

    道姮不语。

    半晌,她道:长烨,时也,命也。

    我偏不信命!

    极寒之地,冰窟,却见一团烈火自幻境冲出,落地化作一头雪发的女子。昼景呕出一口血,恨恨地看了眼头顶苍穹,目色炽烈:可恶!我的姑娘,谁敢娶她!

    九月二十一。

    秋水城。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停在流烟馆门口,新娘子被人簇拥着走出,饶是穿着一身如火嫁衣,亦如冰如雪,冷得不近人情。

    新娘子,该上喜轿了。

    琴姬袖内藏短刀,眼里裹着锋芒,半点嫁人的娇羞喜庆都没有。

    妇人脸色不是很好,低声训斥:大喜的日子,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说着将大红的盖头重新为她盖上,没错过少女噙在唇边的一抹嘲讽。

    卖我的滋味还好吗?

    妇人肥胖臃肿的身子一僵,怕被人听到,她压低嗓音: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你的亲骨肉罢,琴悦才是。

    不等妇人有所回应,她干脆利落上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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