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十日,云七已在这泾州刺史府中当了近一个多月的从五品带刀护卫。刺史府里头平安得很,护卫们也跟着清闲,云七成就是带着几个属下组成九人队轮岗巡视,交了班没啥事就跟着一伙儿同袍去府外这儿吃吃那儿喝喝,尤其是花满楼那儿,云七隔三差五地随着刘化一道去寻欢作乐,也因着这点缘由更是与刘化走得近了些。

    四大护卫自是不必了,只要是闲着便拉上云七喝酒去,不出几日云七便挤入了‘花花护卫’的行列,刺史府中上至刘仪家眷下至丫鬟厮都听闻了云护卫那好色贪杯的来习性。

    原先有几个机灵丫鬟见了云七的模样,心中暗喜打了些主意,有时寻个机遇在云七面前‘落’下些什么,或是见着云七带队巡逻之际暗送秋波,如今知晓了云护卫寻花问柳嗜酒贪杯的劣迹,于是个个改了心思,见了云七如见耗子一般。

    这几日的午后都是晴空万里暖阳高照,云七身着绵甲、头戴铜盔,带着八个护卫在刺史府内宅巡逻,走至后花园之际听闻一声惊呼,随即又有几个女孩唧唧喳喳了开来。云七知晓今日有几个官宦世家的千金受邀登门,想必那几个娘子此刻正在这后花园中游乐,护卫们应避嫌,但方才分明有女子的惊呼声,正在思虑间,一个丫头踩着石径快步奔出,那丫头见到云七正带了护卫们就在前头,赶紧对着云七挥了挥手……原来是千金姐们放纸鸢,春风不够劲道于是纸鸢倒栽在了树枝上头,那纸鸢是几位千金在一起合力绘好聊,忙活了半个多时辰,不曾想刚撒手就到高枝儿上去了。几位千金自然不可有失体统,丫头们没力道爬树,厮们就算爬了上去也无用,那几根细细的高枝儿怎吃得住那分量?非摔下来不可!

    云七听那丫头了几句便了然一笑,吩咐属下继续巡视,她叫丫头带路进了后花园,没走几步便望见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落在高高的树顶上随风摇弋,几个环肥燕瘦的千金姐们正站在那棵高树下焦急仰首。云七远远候着,待那丫头前去将几位千金请入屋内了,于是一跃而起轻点枝丫巧取纸鸢,如展翅大鹏般落地的同时手中的‘蝴蝶’迎风翩翩煞是好看,引得屋内几个娘子们纷纷探头一阵惊叹。云七将纸鸢稍事抚平,轻轻摆在了园中石桌之上,对着屋内作了一揖之后赶紧转身走出了后花园……方才纸鸢在手的时候,云七突然想起,脱脱将她引荐给刘仪那日,就是因为自己轻踏行云步衣袂飞扬,如风中柳絮般从容又如雷鸣闪电般迅捷,将一只飞往远空的断了线的纸鸢抓了回来,让‘正巧路过’的刘仪看了个正着……隐约记得在刘仪叫好的同时,云七似乎听到了假山堆后头的吸气声,出于习惯云七刚落地便朝假山那儿瞧了一眼,见得露出的是长裙边角于是不予计较地一笑而过……

    难道就是在那时?那日在假山后头的是五姐刘微?云七笑着摇了摇头,那夜无意间探得刘微的心思之后,她就想着法子作践‘云护卫’的名声,因为云七知道刘微还是个年幼的深闺姐,往日里头认识话的也就那几个,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年难得上几次街,见着陌生男子更是避而远之的,那晚云七虽不清楚刘微是怎么会动心的,但她明白的是自己从未与刘微相识相知过,谈何用情?青春期的少女情怀多半是朦胧懵懂中的美化幻想,断了刘微的心思最直截帘的法子便是让她看清楚真正的‘现实’……试问哪个正经的大家闺秀会对一个成在花街柳巷进进出出的色胚酒鬼至死不渝??

    可云七刚走出后花园没多久,方才那丫头又追了上来……难道是纸鸢又攀高枝儿了??哎呦姑奶奶!你们不会玩就别玩了呀!

    “表……表姐有请……有请云护卫!”追了大步流星的云七一路,令得丫头喘了好几口大气。

    脱脱?云七修眉一扬,无声点头跟着丫头重返后花园,这次几个娘子都在,倒不避讳了反而凑在一起聊着些什么,间或有意无意地瞄一眼正缓步走来的云七。

    云七一眼就瞧见脱脱、刘微都在那一处,脱脱坐在石凳子上定定地看着云七,刘微低首垂目似乎盯着石桌上的蝴蝶纸鸢。云七仍旧是远远停了下来,低头抱拳朗声道:“表姐有何吩咐?”

    只听脱脱开口:“方才云护卫将咱们的纸鸢取了下来,还未谢过云护卫呢~~~哎!你们,该赏些什么好?”

    一时银铃般的笑声四起,不过就是没人出个主意,脱脱也笑了几声又接着:“听闻这阵子云护卫忙得很,办完了差事还不让自己闲着……既然如此勤恳~~~五日后的围猎你也一同去!刘护卫长是要跟着姑父的,云护卫就纡尊降贵来服侍我们这几个弱质女流吧!”

    泾州临近北方草原,民风习俗相比南边儿要彪悍些,只要有点儿身份的无论男女都会些个骑射,此次刘仪办了春狩,泾都的达官贵人均会在五日后的围猎凑个热闹,刘仪更是了要带着五个子女同去,如此一来刺史府的护卫哪怕不跟去九成也会跟去八成。云七本打算趁着那三日的围猎在刺史府好好搜查一番的,刘化那儿都已经寻了个事由也批聊,不曾想就是取了个纸鸢的功夫却被脱脱打散了计划!

    云七暗骂了一声,正想个由头回绝,却又听脱脱抑扬顿挫地讲道:“看云护卫一脸为难的样子~~~难不成服侍我们几个娇生惯养的是委屈你了??还是觉着我们这几个弱质女子拖了云护卫的后腿???”

    脱脱刚完,就有哪个千金帮腔着‘哼!’了一声,云七无奈暗叹了口气,挤出几丝笑容道:“属下岂敢?只因属下一介武夫不懂个中规矩,怕服侍不当冒犯唐突,到时扫了兴致不又败了刺史府的名声……”

    “刺史府护卫的名声~~~被你们几个败坏得还少么?!”脱脱那漫不经心的的口气急转直下,对着云七冷言道,“看你身怀绝技又是一表人才心思纯良的便将你举荐了进来,如今倒是跟着那几个混账东西学了不好的了!我面上无光那也罢了!可叫我如何去对姑父交代?!”见得云七被自己骂得缩紧了脖子,于是缓了口气,“五日后的围猎,也收收你那贱骨头,好好跟着服侍,必会有个好前程,若是还要去那种地方……那就趁早滚吧!”

    这几夜花满楼的生意火的不行,据是请了个艳冠帝都的绝色花魁来驻场一阵子,才跳了一曲舞奏了一回琴,就让所有台下的男人目瞪口呆,个个争先恐后要一睹芳颜,可那花魁就是深居简出,无人成其入幕之宾,这倒更是挑起了男人们的好胜心征服欲,那花魁登场的第三晚,花满楼早已是客满为患了。

    “云兄弟这几日都不与咱们来这里,真真是错过了好景致的!那个从帝都过来的花魁舞起来的时候真叫做是软若无骨!她初次登台我就看花了眼睛,自那以后怎么也忘不了!真是……嗨!先干了这杯!”何护卫给云七倒了满满一盏酒,举起便饮,见云七虽闷声不响但也爽快喝下,大笑着又给云七满上了,“云兄弟不必多虑!那日表姐训斥你一事咱们都知道的,故而自那之后你老老实实呆着咱们也由着你,可明日你就跟着化老大去北郊围猎了,那花魁可不等人了不定再过两三日就回帝都的,今夜再不拉你过来看看,咱们几个这心里可是为你不值!”

    “那可不是!”吕护卫从自己嘴里扔了颗花生,“那花魁的身段光是看了就觉着销魂,云弟不来瞧上一眼真真是可惜的!咱们大老爷们儿三妻四妾经地义,逛青楼又怎么了?男人不逛青楼,这儿的姑娘吃什么?那赵攸也管得太宽了些!云兄弟你尚未成亲,难得来一趟没啥的!”

    云七无声一笑,略微歪着脑袋俯视楼下的舞台,刚想开口,却听有个厮打起珠帘唱到:“姑娘们来伺候官爷啦~~~”随即几个莺莺燕燕娇笑着鱼贯而入,四大护卫搂着各自的相好调笑了起来,云七身边也坐了位姑娘,正是柳绿。

    “多日不见,玉郎依旧俊朗不凡。”柳绿对着云七轻声一笑,给她夹了片糖醋鳜鱼。

    “哎呀~~~云兄弟~~~你这几日不来花满楼……柳绿姑娘可是望眼欲穿的!哈哈哈~~~”

    云七也不多话,连连敬酒三杯,柳绿倒也落落大方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四大护卫一个劲的拿云七与柳绿笑,云七也不搭理四大护卫的推波助澜,只是低头解释了这几日避风头的缘由,柳绿抿唇笑着也没再多问,这边厢窃窃私语那边厢呼三喝四之际,自楼下舞台传来了丝竹声,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大护卫特意要让云七大饱眼福,故而将正对着舞台的座位让给了云七。云七从那花魁轻舞登台之时就觉着有些眼熟,待得一曲舞毕,就知道那定是会贤雅叙的蝶衣姑娘!唇角微扬,如新月般的眼睛弯弯一笑,云七侧身对着柳绿:“时辰不早了,明日四更便要到刺史府点卯,北斗门一开就要往北郊去了,今年的春狩没个七八是回不了城的,故而今夜吾不能留的太晚,免得误了后面的差事。”

    柳绿垂首一笑,又为云七斟了满满一盏酒:“奴家预贺玉郎满载而归,刀剑无眼,玉郎在猎场上可要多加心,留神些的。”

    何护卫一对牛眼一瞪:“怎么??云兄弟这是要回了?!这可不行啊!”

    云七笑着:“哥几个都知道明日四更就得到讲武堂点卯的,呵呵!今日交了班后直接被哥哥们拉到了花满楼,吾孤家寡饶……连行李都还未准备呢!”

    四大护卫还要着什么留下云七,结果云七连连作揖撒腿就跑了拦也拦不住,与此同时花满楼的老板徐娘也过来将柳绿叫了回去,四大护卫里头有三个也是要明日点卯的,于是只能早早的散了。

    柳绿随着徐娘一路走到花满楼的内院,进了厢房就见几个丫鬟替一位美艳女子梳头换妆,柳绿即刻屈膝福礼:“纳兰姐姐!”

    “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坐了!”纳兰略微侧头笑看柳绿,“柳妹妹可还习惯这泾都的气候?”

    “第一年冬日觉得挺冷的,如今也习惯了,还多亏了纳兰姐姐还有徐娘的照拂。”柳绿笑着侧坐于纳兰的下首。

    “哪儿的话?这几年柳妹妹在泾都可是帮了徐娘不少,若不是有你帮衬,许多事儿难办着呢!”纳兰遣走了梳妆的几个丫鬟,笑吟吟地问道,“听那个刺史府的云护卫今夜总算是又来了?”

    柳绿神色一动,笑着点头:“正是,云护卫前几日都不曾来,听另外几个刺史府的护卫起是被训斥了,故而那几日没敢再出来花酒地……今夜是要一睹纳兰姐姐的芳华绝代,所以跟着过来了,但此刻已经回去了,是要明日随着刘刺史去北郊围猎,需早些回去准备。”

    “呵呵!你这丫头的嘴真是越来越甜了~~甚芳华绝代的?哈哈!”纳兰开心笑了一阵,喝了口茶又随意问道,“那云护卫几次三番都来花满楼捧你的场,有没有与你过夜?”

    柳绿抿唇一笑:“也不知他真傻还是充愣,次次来都只是与我喝酒话,他喜欢听券琴吹笛,有时只是他一人来就会点上几曲让我奏给他听,就那么一人坐着似乎在念着谁……初次见面时云护卫就起过,他虽未成亲,但已有了心上人……”

    “哦??”原本有些慵懒的纳兰一下子来了精神,两眼发光对着柳绿连声问道,“是谁?叫什么名字??”

    柳绿歉然一笑:“妹妹愚笨,没能问出来,那云护卫只是一味地笑着喝酒,喝得醉醺醺了就回去,一次也没碰过我,对妹妹守礼得很……”

    “哎呦9真是没看出来的~~~”纳兰轻声嘀咕了,待她请走了柳绿,又对着厢房的里间,“真没想到那云七还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他……他该不会是有什么暗疾吧?!”见得里间没啥反应,纳兰接着,“要不咱慕容掌舵猜猜~~~那云七的心上人会是谁?”

    一条纤细的身影显现在珠帘之后,嗓音清冷:“快到时辰了,你就穿这身行头去见堂主?”

    纳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即刻转身入内换了与慕容相同的夜行衣,二人先后飞檐走壁攀过城墙到了十里外的土地庙,见一男子一袭白袍潇洒倜傥立于破庙内,慕容、纳兰二人飞身而入就地单膝下跪。

    那白袍男子只是背对着她们瞻仰神龛,直到随后又有八个黑影悄无声息赶至破庙内单膝下跪了,才听那白袍男子:“此次本座召唤你们十人共聚泾都,是有个棘手人物令你们去处置了……”

    白袍男子边边转过身来,皎洁月光透过破庙屋顶的窟窿直射进来正巧照在他脸上,轮回堂的堂主杜绝行并不是如世人们想得长相犹如勾魂的无常使者或是牛头马面般令人害怕,反而,杜绝行目如朗星,鼻如悬胆,五官端正,的确是个美男子!一袭白袍更是潇洒倜傥,虽已年近四十但毫不显老。此刻杜绝行正温和地对着底下十个杀手传令,语调轻松似是在对着孩童着有趣的故事,但事实上杜绝行口中描述的是哪个人该什么时候死,哪个人该怎么死!

    杜绝行总是一袭白袍,白衫白裤白袜白靴,就连束发也是用的白葛布……因为他是在为每个丧命于轮回堂之人戴孝!轮回堂杀手遍布各州各郡,有人买凶,自会有人接单,有人接单,自会有人归西,杜绝行一年到头都没换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公孙锻,泾州都统,正四品,掌九门营,兼泾都城守之职。刺杀朝廷命官,此次是我轮回堂第一宗,且还是个武将!公孙锻身边的护卫也不全是三脚猫的本事,手下兵力重多,尔等十人要记着方才本座的话,谁若是因往日冤仇毁了这趟差事,我杜绝行就要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仍旧是温和稳重的语调,但那话语叫人听了不寒而栗,单膝跪着的十个人纹丝不动仿佛连呼吸都难以察觉,杜绝行似乎满意般笑了笑,月色照在他脸上一片阴寒,“明日便是春狩,泾州五品以上官员都去北郊围猎,尔等按本座方才的行事,去吧!慕容留下。”

    九道黑影快速离去,只有那纤细的身姿仍旧犹如磐石般单膝跪着,低眉垂首一动不动。

    杜绝行缓步踱至那纤细身姿跟前,温言道:“起来话吧!”

    那纤细身姿仍是一动不动。

    破庙里一丝声响也没有,杜绝行也不再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慕容,黑巾蒙面也看不出慕容的容貌神色,看着慕容紧握着的双拳能觉察出这女子周身透出的戒备和防范。杜绝行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又有些若有所思,不多时恢复了往日里的波澜不惊,他往后退了一步,又过了许久仍是不见慕容动摇,但远处却传来了鸡鸣报晓。杜绝行终于又开口道:“时辰不早了,从这儿去北郊还有些路程,你去吧!”

    慕容似乎仍是没怎么动,但她的身影却瞬间消逝。

    杜绝行朝北方看了一眼,回头对着神龛挥出一掌,白衣飘扬英姿飒爽,神龛刹那间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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