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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拾叁】

    直到日头西落,卓少炎才施然踏马入关。

    江豫燃守着城门,提前将一切打点妥当,迎她入关之后即带她一一巡视,更少不了向她禀报从奉他之命一直于城墙上执勤的亲兵处得来的消息——

    谢淖与沈毓章今晨于城头晤面,言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激得沈毓章拔剑相向。而后过了半刻,沈毓章又默声归剑入鞘,未发一词地转身步下城墙,径直回了他此番掌军立机要的幕室,至今未出。

    卓少炎问:“谢淖则去了何处?”

    “回晋营了。”

    她对戚炳靖并未流连于这座雄关之内没有表示任何惊讶,只是吩咐道:“明晨,整肃旗鼓,发书与晋营,迎谢将军麾下大军入关。”

    江豫燃沉默少许,不得不应命。

    ……

    石阶森寒,没入地下数丈。

    武库之中光线昧暗,卓少炎提一盏铜灯,不急不缓地向深处走去。

    至尽头,一堵石墙,中砌一道铁栅,上挂重锁。

    门外守卫见她来,立行军礼。

    卓少炎将手中铜灯提得高了些,透过栅格向内照了照,在看清里面的人之后,目光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下令:“开门。”

    ……

    铁锁被开的声音惊醒了浅睡中的顾易。

    他不适地睁眼,下意识地举袖挡了挡迎面而来的光亮。

    “顾大人,别来无恙。”有人走了进来,语气不疏不亲地叫了他一声。

    顾易将胳膊向下挪了两寸,眯着眼看向光亮中的来人——

    锃亮的将甲,修长纤硬的脖颈,女人眉眼之间蕴有不可逼退的峥嵘英气。

    他看清,有些许的发愣,而后又很快恢复了如常神色,最后阖眼一扯嘴角:

    “……卓将军,别来无恙。”

    ……

    “卓将军,别来无恙。”

    大理寺狱内,囚牢积水,顾易乌靴雪底浸透了脏渍,神色平和而守礼地向她道。

    她站在牢房内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墙洞前,背身不语不应。

    一滴血珠自她指尖缓缓滚落,砸入牢地上肮脏的积水中。

    顾易瞥见,目光顺着她的指尖向上,看见她破裂的袖口下那双因被铁条用力锁缚而已皮开肉绽的手腕。

    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怜悯的神色。

    然后他踱前两步:“圣意已定,顾某前来宣谕,请将军跪聆。”

    她身形不改,未退未跪,仅张口问:“不问不审,大理寺和兵部便能定我的罪?”

    “铁证如是,圣上以为没有必要依群臣所谏诏三司会审——即便是审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白白令将军受苦罢了。”

    她漠然道:“大平自开国以来凡三百八十年,建功之武臣不问而罪,恐无先例。”

    顾易答说:“那只得由将军做这先例了。”随即,他不再计较她跪与不跪、言辞恭与不恭,兀自宣道:“逐北侯、上北将军卓少疆坐里通敌军,褫夺侯爵、去职罢官、以庶籍杖毙。”

    她的唇间逸出一丝冷笑。

    “里通……敌军?”

    顾易似乎料到她有此一问,拿出准备好的一物递上:“铁证在此。”

    她终于转身,回顾。

    那是数张墨字满满的信纸。

    纸上字迹,非她亲笔不能为。

    “难为顾大人费心作伪,请问我这信是通与何人的?”她言辞间讽意深浓。

    顾易不以为怪,又递上另一物:“大晋中将军谢淖。”

    那分明是一封回表。上面竟加盖了硕大的一个晋军中军印。

    “连谢淖的军印你们都能造出来……既是这等‘铁证’,我抗罪不伏亦是白费力气。只不过——”

    她彻彻底底地转过身,直面顾易:“顾大人,你我都很明白,若当真论罪,我头上的罪名绝非这一桩。你们大费周章作伪,安放通敌之罪名给我,是何故?”

    顾易的神情中露出一抹未能掩饰的憾意:“成王殿下对将军用情至深,虽握有将军大逆不臣之罪证,然若以谋逆论将军之罪,卓氏必将被诛九族,成王殿下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

    “……而今以里通敌军论罪,卓少疆倘伏诛,兵部便将充卓氏女眷于北境军前、没为营妓。如此,则可保全卓少炎一条性命。”

    顾易停了停,退后半步,冲她再道:“卓将军若无其它疑虑,便下跪伏罪罢。”

    墙洞中漏出的光将她青白的脸照得了无血色,而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

    ……

    武库密室中,卓少炎拨了拨铜灯油芯。

    “顾大人,当初京中狱中一晤,我有一问,而大人未答,是因势所不容,大人的难处我明白。如今大人受押于金峡关内,我断然不可能轻易放大人走,当初我那一问,大人现下能答否?”

    顾易抬一抬眼皮,看她道:“我无法回答将军此问。当初将军欲反之事,乃成王殿下先得先知,我不过是遵殿下之命办事罢了。”

    “我料大人会这般回答。”卓少炎盯着他道:“不过眼下已无所谓了。此番沈将军之事毕,我已将我身边亲兵换过一轮,当年经顾大人之手插入我周遭的人,如今是一个不剩了。”

    顾易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稍稍昂头,仰望距自己身前半步的这个女人。短短数月的时间便已洗尽她身上罪囚与血的痕迹,那一双写满了野心的眼中,无声而露骨地表明了她如何在不动声色之间,以当初所受之计,奉还与施计之人。

    铜灯暗光中,她影影绰绰的铁甲之下,依稀叠映着一个暴怒至浑身发抖的少女。

    “当年……”恍惚之中他缓慢开口,却又立刻清醒,随即顿住,不再说得下去。

    ……

    血泊之中,她抱剑坐在地上,双臂青筋暴起,手指剧烈颤抖。

    粘稠的血液沿着地砖细纹缓缓漫开,浸透她的长裙下摆。

    她急剧地喘息着,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奋烈之争。

    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滚落,蛰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视线再度清明时,看见身前背光站着一个男人。

    顿惊之下,她横剑指向那人,嗓子却沙哑到发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将她暴怒发抖的模样收入眼底,然后平静柔缓地开口:“卓姑娘,鄙姓顾,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见您出宴,故而叫顾某来寻姑娘。”

    他的双脚踩在血泊中,地上横陈着尚温热的少年躯体,而他却视若无睹、无惊无惧,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颤抖,攥着剑的手指几乎要被自己握断,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这才像反应过来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然后微皱眉头,道:“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氏竟无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则稍稍侧身,回首望向廊柱后的阴影:“殿下,您说呢?”

    阴影中应声踱出一个人,纵于暗色之中,仪姿仍雍容闲雅,从容镇定。

    然后那人抬眉,轻轻探目看向她。

    ……

    卓少炎一阵心悸,大汗淋漓地惊醒。

    她起身着衣,望一眼窗外已破晓的天色,深思了一阵儿。

    然后她叫人传令江豫燃按前日所计即刻前往晋营,再让人将沈毓章请来议事。

    ……

    沈毓章来时,卓少炎正将她亲手所绘的金峡关关城图挂起来。

    因头一日将怒火泄了一大半在谢淖身上,沈毓章此时心绪已平静不少,见到卓少炎后并未主动发难。

    她则笑笑,招呼道:“毓章兄,请用茶。”

    关城之内固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茶,然而他未拂她之情,伸手取过她为他备的茶盏。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叫我过来,是为商量如何布防关城内外?”沈毓章一面扫视她绘制的关城图,一面问说。

    卓少炎伸手,慢慢抚过图上的城墙,然后回道——

    “我欲将金峡关城拆了。叫毓章兄来,是为商量从何处开始下手。”

    话毕,沈毓章先是沉默。

    下一刻,沈毓章震怒!

    他倏然起身,将手中茶盏狠狠地按回案上,冲她低声喝道:“你疯了!金峡关城乃世宗始建——世宗!你若真的动手,则云麟军将尽失人心、便是兴师亦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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