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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

    卓少炎的两句话,如羽之轻,亦如山之重。

    如同由昼转入夜的深湖,戚炳靖的眼中荡着暗棱棱的波光,她的近影则犹如黑夜里的明星,碎碎地铺落于那湖面上。

    他感受着那枚甲片的粗糙棱角,手用了些力,应道:“握紧了。”

    卓少炎露出笑意。

    她的手仍然按着他的,她说:“你认得它么。”

    这是一句问话,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但她的语气却透着确信。

    “认得。”

    戚炳靖回答,甚至没有再次展开手掌看一眼。

    他何止是认得。

    建初十三年冬,他叠着风雪遥遥远望这将甲,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它已被烙入他的脑海深处。在回师西境后,这一袭甲衣,这一抹明光,曾数不清有多少次闯入他窒黑的梦境中,锐利地拨散层层暗雾,引他看清前方生存的亮。

    得到他毫不掩饰的确定,卓少炎轻轻地将他的手向自己这边牵得近了些。

    这甲衣,她只于当年的豫州一役穿过。战后,她将它与战死的平军同袍一并合埋下葬,仅留下了这一枚甲片。

    “当年大晋从西境驰援的兵马中,有你。”

    她说着,眼中的星火更甚于前。

    戚炳靖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卓少炎则垂了眼,指尖来回摩挲着他的拳骨,有些难以自抑。

    曾经,她将自己的心冰封深埋入漫天风雪中的豫州城下。她以为她埋得足够深,此心再难破冰得见天日。

    但她没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役,城下有一个男人目睹了她在惨烈绝境中所有的奋力与拼争、坚勇与隐忍,而他在五年后,亲手将她的一颗心从厚重的冰层中刨挖出来,重新放回她的胸腔中,让她知道,她有心可以给。

    ……

    两天前,在京城外的云麟军驻营中,他回答了她关于他在建初十六年封王待册妃的那一问。

    那般坦荡的一句话,对于她而言,堪为至上的告白。

    令她不得不去深想。

    他在大晋西境从戍陈无宇部的经历,他在永仁元年致英肃然的国书上写的卓少炎三字,他以谢淖之名与她在北境缠斗的那大小数战……不计其数的碎片与细节在两天之内经她重新梳理与拼凑,进一步呈现出更加清晰分明的脉络。

    晋历建初十六年,大晋先帝崩逝,新帝既立,鄂王掌权,出就封地。

    从那之后,大晋便再也没有集结数路兵力大举进犯过大平疆域。

    其后谢淖横空出世,虽在三千里的二国疆线上与云麟军缠斗了足足一年又二月,却始终不曾攻占过大平北境的任何一城一池。

    年初她谋败而被贬流北境军前,他先破戎州,为的是将她掳至麾下、保她全命;后破豫州,一是为了借此确认她的身份,二是为了将云麟军之重兵根本从大平控辖下剥离,三是以此重城堵住大晋朝中欲趁大平北境空虚而发兵之议论,四则是为了让英肃然认为他已履约、为后事之谋做足铺垫。

    除了此二城,他再未动过大平一寸山河。

    在此之后的所有事情,她已不必再多琢磨。

    他在明知她一旦功成之后便是大晋头号劲敌的情况下,凭着她那一纸粗陋简草的婚书,便敢悬军深入大平腹地,更以他的谋略为她进一步铺平道路、恰到好处地一次又一次地助她一臂之力。

    这等气魄与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不是为了让她败,竟是为了让她胜。

    但这还不是令她动容的原因。

    真正令她动容的,是他这一举一动之后的懂得。

    她心存何等志向,她一腔热血所向何处,她家破人亡、双膝跪在血泥中仍不肯言弃的是什么,他全部都懂得。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付出在她身上的心意,每一分都能燎透埋裹着她的心的那层厚重冰壳。

    而这一份懂得,若没有长达数年的盘思与揣摩,若没有执着而毫不苟免的爱意,又如何能轻得。

    她不知他是何时爱上她的。

    她亦不知他是因何而爱上她的。

    但她知道,在她清楚而明确地感受到他的这份爱的时候,她那颗在未觉未察时重新回到胸腔内的心,会真真切切地因他而动。

    当初他说,他要的是,她的心。

    而今他以大晋鄂王的身份,敢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她的手上,她又如何不敢给他这一颗心。

    只要她给的了。

    只要他还想要。

    ……

    把心掏出来,展示给对方看,交至对方手上。

    卓少炎自知不擅此事,故而今日做得格外简单,而这简单中又透着遮藏不了的生涩。

    她甚至连一句让他了解她所思所想的话都不知该如何恰当而不失分寸地说出口。

    就在她轻轻摩挲他的拳骨的时候,戚炳靖将她的所有神态悉数收入眼底,他抬动手腕,将她的手带至嘴边,在上面印下一吻。

    然后他突然发力,扯她入怀。

    “握紧了,此生绝不会丢。”

    他攥着甲片的手扣在她背后,将她抱住。

    卓少炎的脸抵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无声而轻地笑了。

    少顷,她说:“我想知道,你是何时知我身份的。”

    许是因二人已交过心,戚炳靖没有露出一丝欲回避不言的神情。

    他缓声而道:“建初十五年秋,我自西境戍军受诏回京陛见,便是在那时确认而知的。”

    ……

    晋京地处偏北,一入秋,宫城内外便显出几分料峭寒意。

    收到大平成王遣使来朝的消息时,他正坐在昌庆宮中,周遭半暗而未点灯,殿砖上的冷意从脚底一路侵上来。

    他的两只手垂在膝头,上面沾着不多不少的血迹。

    面前的地上,搁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铁盒。

    此前,皇帝身染急疫,诏已封王或从军之诸子归京问安、侍疾。

    诏至西境陈无宇部,他闻之冷冷笑了数声,然后命周怿带着人马一路护他回京。途中周折几道,先从西境军前向东北驰了数日,又转道向南,在路遇昌王扈从的时候耽搁了半日,然后在入夜后全员直奔向京,此后再无波折。

    而昌王戚炳轩的首级,此刻泛着渗人的腐青色,一动不动地僵在铁盒中。

    大约三刻钟前,他一入宫城便直接去皇帝寝宫问安。

    皇帝见他来了,一张病容满布的脸透着戒备之意,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有不忍,有思念,更有愤恨。

    末了,皇帝屏退宫人内侍,仅留下文乙一人侍奉在侧。

    他就在这时将一路随身携入寝宫的铁盒在皇帝面前打开。

    无视皇帝于一瞬间变得大骇大惊的神情,他伸手攥住死人的发髻,将戚炳轩的头颅拎出来,更近地让皇帝看清楚。

    手上的血迹,便是在那时沾上的。

    当时,他冷觑觑地盯着皇帝,说:“父皇既然下不了决心到底杀哪个,儿臣便自作主张,替父皇杀了一个。”

    皇帝浑身发抖,喉结快速地滚动着,脸上细密地滚出几层汗,勉力抬了抬胳膊,指着他想要出声,可他却疾步上前,一把摁住皇帝的身子。

    皇帝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看向忠心耿耿跟了他近三十年的文乙。

    文乙视若无睹,抱袖垂首,站在一旁。

    他则道:“父皇病重,当好生歇养,不可劳心费神。皇兄既不能归京,父皇可命由儿臣监国,待父皇病体痊愈后,儿臣再还政。”

    然后他看了一眼文乙,说:“要辛苦文内官代为书诏了。”

    “此皆小臣分内之事。”文乙谨言道。

    皇帝闻此,因巨怒而急剧地喘气,脸憋涨得紫红,未几,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了过去。

    他对文乙点了点头,随后收拾了铁盒,转身走出殿外。

    皇帝寝宫外,周怿在殿卫之围的外面等着他。

    看见他的神情和手上的血,周怿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僭言。

    一直到回了昌庆宫,周怿才低声叹道:“殿下。”

    他并不知自己的脸色此时究竟有多差,只是觉得连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给周怿,这般简单的动作竟都做不出了。

    “周怿。”他随意坐下,将铁盒扔在地上,嗓子如被砂石磨过,沙哑难闻:“我浑身都疼。”

    周怿眉头又紧了几分,走近他几步,再度低声叹道:“殿下。”

    正在这时候,有小宦臣奉了文乙的指示来报:“大平成王遣使来朝,今晨刚到,陛下尚未得空召见。文总管说,四殿下既已归京,陛下又诏令四殿下监国,让小臣来问问四殿下之意,这来使是见还是不见?”

    周怿慎而问说:“大平通使要议何事?”

    小宦臣说:“文牒上写着要议北境之事,细的没说。”

    周怿听清,立刻回头看向戚炳靖。

    而后者果然被那北境二字激起了几分精神,脸上亦回复了些血色。他稍稍眯眼,似在飞快思索,然后果断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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