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淮带姜枳渺去了小吃摊,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毕竟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烧烤这种东西,他是不赞成姜枳渺吃的,但是这是比较快速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事了。姜知淮也并不打算在这样的场合谈话,只想先让姜枳渺好好吃饱一顿饭。

    夏日的傍晚,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街上满是散步的人群,鳞次栉比的小店热闹非凡,倒像是穿越到了商贾云集、不设宵禁的宋朝。

    姜知淮拿了点她爱吃的蔬菜和肉串,付了钱之后就回到餐桌边,和姜枳渺坐一起。烧烤店生意和隔壁的麻辣烫一样好,空座位一票难求,连外面临时增加的桌椅都满了。

    “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姜知淮侧目,隔壁桌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叫嚷着,酒精麻痹了大脑,带来难得的放纵。

    “哥……我也想喝。”

    姜枳渺没有看他,只是闷声说着,好似也想举杯消愁,一醉方休。

    未成年怎么能喝酒呢?姜知淮刚想教导她,只是话到嘴边,看着她落寞的低头,想着她大约也是有苦想倾倒。

    算了,没关系,就算喝醉了也还有他带她回家,要是她和别人在一起,他是绝计不同意她饮酒的。

    “好吧,但是只能喝一杯嗷,喝多了会难受的。”

    她本以为姜知淮会拒绝,谁料居然同意了,不禁惊讶地抬头去看他。他的背后,是人声鼎沸的市井人生,但他的眼里却独独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她状似无意开口:“哥,你知道昨天为什么我会吐嘛?”

    姜知淮听见她提起话头,脑中不自觉闪现她快把胆汁吐出来的难受样子,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收紧拳头,想听她接着说。

    姜枳渺苦笑一声,似是嘲讽自己太过敏感无能,“团团死了。”

    她没有看姜知淮,低头自顾自说着:“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她的声音微哑:“它被拧断脖子放血,然后剥皮,变成了餐桌上的一道菜……”

    “我看到那块血淋淋的牛排,我……”

    话未说完,她已泣不成声。姜知淮伸手,将她捞进怀里——在她说到前半句时,他已觉查出不对,那时就离开座位站在她旁边了。

    姜知淮轻轻拍着她后背,顺着她的话,他恍惚回到了久远的初中时代。

    他的初中是寄宿制的,是刘砚精英教育下的选择。那时姜枳渺才九岁,她第一次理解“寄宿制”就是与他的分离。

    “哥哥为什么不会回家?”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她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刨根问底,想要弄清为什么“寄宿制”让她没法每天见到哥哥。

    分离,是每个小孩都将经历的人生课题。就如同爱的教育、生命教育、性教育一样,是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却又是被东亚父母忽略的存在。

    那时候的姜知淮是怎么解释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显然姜枳渺理解了,她没有哭,只是沉默地低下头。

    团团是他为这次离别精心挑选的礼物。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所以不应该是伤感的。

    姜枳渺终于恢复了欢喜。

    姜知淮寒假回家后,只得知团团死了,但是却不知道原因,为了避免触到姜枳渺的伤心处,他也没有问。

    他奇怪地发现,姜枳渺变得不吃任何肉类了,姜知淮问过她,她只说不想吃。

    他怕她营养跟不上,总是力所能及做些小食炸物,还有造型可爱的饭团,慢慢引导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逐步接受禽类蛋类,到最近几年,才终于接受普通肉类。

    原来这一切背后的原因是这样。他只是后悔没有早点发现,没能及早干预。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父母竟会如此残忍,他们甚至没有躲开她,而是让她亲眼目睹那一幕。

    姜枳渺很快恢复如常,这件事就像小孩子身体没发育完全,体质弱,会对热带水果有轻微的过敏,但长大后,就不会有过敏反应了,只是习惯不再吃那些水果罢了。

    咕嘟咕嘟的冰镇啤酒倒在玻璃杯里,冒出汽水般的泡沫,琥珀色的液体下肚,第一口抿了半嘴泡沫,第二次猛喝一口,刺激的她舌头一麻,连带着空气也灌进去,呛的咳嗽了几声。

    “慢点……”姜知淮手刚伸出去,姜枳渺已经咽下去了。她以前根本没喝过酒,怎么把酒当水喝。

    姜知淮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幸好只是啤酒,要是白酒,她非呛的更难受不可。

    “慢点喝,就一杯,你急什么,哥又不和你抢。”

    姜知淮不会和妹妹抢任何东西,只要妹妹想要,就是他的心,他都愿意剜出来,捧着跳动的心脏到她面前,不甚在意的温和对着她笑:“渺渺,给你。”

    裹挟着孜然、椒盐的烤串被送进嘴里,嚼动间,唇齿留香。如今,姜枳渺已不再会有排异反应,只要食物完全熟透,她也很乐意享受这些人间美味。

    姜知淮把她爱的食物都放在她面前,自己偶尔捡一两串象征性陪着吃。他沉闷地喝着剩下的酒,脑海里充斥着刚才进门的那一幕。

    事实上,他在上次去学校看望她之后的那次月假,就隐隐察觉出姜枳渺的不同了。

    她变得更加沉默,晚饭匆匆吃了两口就说回房间写作业了。甚至和他,也没有多少话要讲。要知道,她曾经可是围着他一刻不停的小喜鹊啊。

    那天,姜知淮晚饭结束后去她房间,想问问她的近况,在敲门的停顿间隙,听到房间里传来各种笔和修正带、尺子相互碰撞的声音。

    姜枳渺似乎有点急切地说:“等一下。”他当时只以为她在找笔,或是写到关键处被他突然打断,想写完再开门,于是从善如流地站在门口等了会。

    直到她微红着脸从里面打开门,看着倒像是着急而涨红的神色,可她脸上灰扑扑的暗淡无光,眼袋浮肿,下面是烟灰色的黑眼圈。

    他问了她几句,最近是不是很累没有休息好,她没有犹豫就否认了,之后他的问话她都像是敷衍一样,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她以“作业太多了,要赶紧写”为由赶出去了。

    姜知淮转身还想说什么,鼻尖却撞上了门板,他摸摸鼻子,感觉到一种类似欲盖弥彰的意味。

    于是在姜枳渺回学校后,姜知淮第一次未经允许偷偷进了她的房间。

    在床底下,他看到了一件不应该出现在卧室的东西——一块厚毛巾。更奇怪的是,毛巾整整齐齐迭好被放在一个小木盒里,而拿起却沉甸甸的。

    姜知淮屏气呼吸,心知他将窥探到可能的隐秘真相,慢慢掀开一层又一层,里面包裹着一块乌黑如墨又光滑如鹅卵石的石块。

    姜知淮疑惑了两秒,不明白为什么一块石头被放的这么小心翼翼。等到他要出门,路过厨房时,窗外的阳光漏到流理台上,反射出相似的黑曜石般的光泽。

    他在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地确信,姜枳渺房间里的那块石头是磨刀石!

    至于为什么磨刀石会出现在卧室,他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后的月假,姜枳渺一直保持着寡言灰暗的状态,让姜知淮怀疑这是不是他的错觉,也许姜枳渺只是学业压力太大了,所以浑身能量才这么低。

    直到昨天晚上,他撞破她自慰,终于看到平日里被黑色校裤遮盖的伤痕。他还没来得及找她好好谈谈,却不料今天又被刘砚突然发现。

    他在想着待会该如何自然发问,姜枳渺已经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放下了签子。

    她抬头,与他尴尬的大眼瞪小眼。

    “吃饱了吗?”姜知淮没话找话。

    姜枳渺点了点头,而后再次陷入沉默。

    姜知淮低吟片刻,刚想问她要不要去散步消消食,姜枳渺先出声:“哥,我不想回去。”

    姜知淮了然,试探性询问:“那……要去哥那吗?”

    在他担忧的长久等待中——但也仅仅才过了八秒,她才低低嗯了一声。

    姜知淮几不可闻松了一口气,也许她还愿意信任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如果劝导她,她会听。

    他们离开了烧烤摊,在夜风下行走,炊烟烧向远空,本就在城市稀少的星星被熏的彻底躲藏了踪迹。

    “冷吗?”姜知淮想去握她的手试试体温。

    姜枳渺缓慢摇了摇头,左手却仍然被拉住。耳边凉爽的晚风吹来街边混杂的香气,擦肩而过的女生飘过清淡的香水味。姜枳渺心思微动,手指张开,移到姜知淮手指边,而后一起握住,与他十指相扣。

    隔了十几秒,姜知淮都没有动。

    等待过后,姜枳渺心里咕噜咕噜冒出甜蜜的气泡,而后炸开了成堆的气球,好像她和那些散步的情侣一样,正在“和心爱的人走在街上”。

    群青色的房间,隔绝出一片宁静的海域,深蓝的海浪铺在脚边,带起温凉的舒适感。她提着裙裾,踩在细软的沙滩上,厚软的毛毯触感,让她想起白噪音视频里的圣诞背景。一抬头,就看到爱人在不远处温柔注视着自己,浅淡的月光都揉碎在他眼底的潮汐里,于是她的目光,也开始同他一样了。

    “阿枳……到家了。”

    她回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阿枳,困吗,要不要睡会?”

    她舍不得睡去,笑着摇了摇头。

    姜知淮牵着她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想营造一种舒适放松的聊天气氛。

    “哥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我知道你太累了,不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可以允许自己放松一段时间的,要不哥给你请个假?”

    姜枳渺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满满都是“好像草莓果冻,好想尝尝”的念头。

    “……哥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压力的释放不应该是这样的,哪怕你自慰,都比伤害自己要好。”

    他不想让姜枳渺也陷入和他一样的境地,未来背负着社会道德的谴责,可是如果她难受到想靠自残来稀释压力,他倒宁愿她只是陷入情欲。

    不知是哪个词刺激到姜枳渺了,她像是从猫薄荷的致幻中醒来的猫,刚刚恢复清明,就看到眼前出现凶猛的庞然大物,正朝她龇牙咧嘴,亮出锋利的爪牙。

    她在一瞬间猝然站起身,酒精的余醉让她微晃了下。

    “你凭什么管我!”她像是炸毛的猫,作出气势汹汹的样子,朝他吼,可是眼里渐渐出现朦胧的光影。

    姜知淮仰起头,竟也不由自主跟着思考了下,他凭什么呢?除开亲哥这个血脉相连的身份,他找不到第二个理由。他的未来岌岌可危,要是姜枳渺跟着他,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此后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再也无法活在阳光下。

    甚至她的年岁渐长,“哥哥”这个身份的管束力也就越弱,弱到看着她牵起别人的手,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笑着鼓掌祝福。除了祝福以外的情感,比如痛彻心扉、嫉妒发狂、怨恨到死,都不应该出现在他——新娘的哥哥脸上。

    在这个身份还有用的时候,他只能卑劣的靠着它,靠近她。

    “……我是你哥,我不管你还有谁管。”

    难道把你丢给刘砚吗?

    他一提到自慰,姜枳渺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被他看见的情形,他心里明明爱着别人,凭什么却还要装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来管教她。

    眼眶里流淌出温热的液体,让她的话也失了气势:“你不是我哥!”你是别人的丈夫。

    姜知淮正懊悔自己刚刚的口无遮拦,一下子见到她的泪,彻底慌了神。他猛然站起身,上前紧紧将她抱住。

    姜枳渺本能的挣扎,却被抱的更紧了。

    她刚刚说的话,就像是一盆柠檬汁兜头浇下,令姜知淮心里酸涩的发苦。

    “阿枳……我不是故意用哥哥这个身份来压你的,只是你划伤自己的话,我这儿也会疼。”

    说着,他牵着她抗拒的手腕覆上左胸口。

    姜枳渺感受到手心里跳动的生命感,恍惚觉得它是为她而跳,可是不会的,他这儿装着比她更重要的人。

    她恨自己的无能,也恨姜知淮对他一直这么温柔,手掌不自觉握成拳,去锤他胸口。

    你都有别人了。

    “阿枳,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包括我。”

    即便不是双胞胎,他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知晓了她的心声。姜知淮伸开宽大的手掌,包住她的粉拳,左手擦去她脸颊的泪,郑重地说出这句话。

    “所以,请替我好好照顾你自己,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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