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对话说得微妙,这站位也站的微妙。

    方才桂妈妈站在下首,也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几眼这位新夫人,顾熙言的长相身段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年龄尚小,尚不知她管家如何。

    方才顾熙言寥寥数语,不卑不亢,不失礼数却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架子来,桂妈妈暗自点头,想必这位新夫人也是个玲珑心的。

    古语有云,“妻贤夫安。”男主人是家中的顶梁柱,当家主母便是家中的主心骨。

    家族子弟能否长成贤才、夫君枕边如何规劝进言、大是大非面前如何决断……全都取决于家族主母的为人处事。

    桂妈妈出身深宫,又随元宁长公主在侯府耳濡目染多年,深知一个世家大族有个聪明女主人的重要性。

    萧让作为平阳侯府唯一的正经主人,平日里军营点兵、征战沙场、昭狱审讯……当今圣上恨不得把他劈成两半儿来使,哪有空去打理侯府的琐碎之事?

    刘管家是老侯爷在世时的老人,老侯爷、老侯夫人仙去之后,萧让便把一应琐碎事务都推给了他来打理。

    顾熙言看了眼下首须发皆白的刘管家,心中暗叹——萧让真是好狠的心,刘管家都这把年岁了,还不肯放过人家。

    今天一早,刘管家便奉自家侯爷之命,捧着管家钥匙对牌,早早候在凝园正堂之外。

    说实话,顾熙言接过管家钥匙对牌的时候,双手几乎是颤抖的。要知道,上一世两人大婚之后,萧让可从未提起过叫她管家的事情,后来接二连三风波不断,直到她被囚于侯府,都不曾摸到平阳侯府的管家对牌钥匙!

    她暗暗想,一定是昨夜翻云覆雨,自己伺候的萧让尽了兴,这才把这管家大权交到她的手中。

    思及前世种种,顾熙文一边暗叹“食色性也”,一边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牢牢的把萧让抓在手心里——只要哄好了这权势滔天的平阳侯爷,她在侯府里简直是为所欲为啊!

    方才进正堂之前,顾熙言已在抱厦里会过刘管家,将府中大大小小的管事了解了个大概,心中大概有了张谱。

    顾熙文又示意红翡拿了一个锦囊塞给刘管家,笑道,“刘管家,侯府能有如今诸下人各司其职的局面,你功不可没,实在是辛苦了。”

    “主母折煞老朽了。”刘管家忙道,“这一切都是侯爷教导有方,老朽不过是替侯爷传话罢了,实在不敢居功。”

    “过往侯府中后宅无主,老朽只得粗略打理,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如今主母入主中匮,府中之人皆喜不自胜,全凭主母差使。”

    啧啧啧。

    刘管家须发皆白,身形清癯,穿了一身藏蓝色直裾,披戴巾冠。他说话之间面容没有什么大的波澜,看上去不像个管家,倒像是个得了道的仙人术士!

    听了刘管家说话的条理,顾熙言对于他这等高龄仍在侯府管家一事,实在是一点都不奇怪——即使是顾熙言这个前世见惯牛鬼蛇神的重生之人,方才这一番美言听进耳朵里,也觉得心头十分妥帖。

    正厅里站着的都是侯府中各处的管事、妈妈、以及有头有脸的丫鬟。方才顾熙文和桂妈妈、刘管家一番对话,让底下有些躁动的数十人瞬间鸦雀无声。

    刘管家是侯府几十年的心腹,地位自然不必多说。桂妈妈虽然是被萧让请回侯府的,可她出身深宫,当年跟在元宁长公主身边自有一番铁腕手段,元宁长公主薨逝不过几年,桂妈妈当年在丫鬟婆子中的威信未曾消减。

    经过早上洗漱的空当,府中已经传遍了——这位新主母不过是个半大没长开的孩子,又是个膏脂罐里娇养大的娇小姐。这些丫鬟婆子虽无甚恶意,但难免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如今先听主座上的新主母开口说话虽轻声细语的,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后又有桂妈妈、刘管家这么直截了当的一表态,底下的丫鬟婆子皆是服服气气的,心中弯弯绕绕的肠子皆随风飘散于无形了。

    顾熙言轻啜了一口犀露茶,淡淡环视一周。

    她是学过管家的。

    她的祖母顾江氏出身江浙一带,家底殷实,其曾祖父及甲三元,一路官运亨通,江氏如今仍是江浙一带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母亲顾林氏出身杏林世家,悬壶济世,也算一等一的清流大族。婆媳两人素来和睦,作为当家主母,自有一套内宅处世的本领教授给她。

    上一世出嫁之前,祖母和母亲也曾传授她治家之术,可当时她一心抗拒嫁给萧让,连些皮毛都没学到,后来到了侯府,萧让又不曾让她管家,她从没上手管过这些内宅事务。

    这一世出嫁之前,顾熙言天天腻在祖母顾林氏的鹤寿堂里学治家的本领。祖母顾江氏一向疼爱她,见她有意苦学,自然是恨不得倾囊相授,从妇人治家到农商之事,事无巨细,说顾熙言是埋头苦读也不为过。

    如今顾熙言熟悉了顾家的内宅事务之后,再看平阳侯府的内宅事务,便觉得实在是异曲同工,若说有何不同,只不过是金银珠宝多了些、庄子铺面多了些、田地园林大了些罢了。

    心中有了十足的准备,顾熙言倒是一点儿也不急。

    只见她含着浅浅笑意,冲屋内一干丫鬟婆子管事道,“诸位都是侯爷安置在后宅的得力人手,对侯府诸事自然比我了解要多些。不过,今天咱们主仆第一次见面,且不谈琐事,只论打赏。”

    说罢,红翡和靛玉拿着一捧香囊下去,一个个挨着纷发打赏。

    这回纷发的香囊所用的布料,和给刘管家、桂妈妈打赏的五福百子锦囊材质不同,而是用大红硬纱制成。每个锦囊里面皆放了相同数量的金银裸子,一眼望去清清楚楚,绝不厚此薄彼,绝对的公平公正。

    一堂丫鬟婆子管事没想到自己也有赏赐的份儿,见状皆是暗暗吃了一惊。

    其一,是对新主母的毫不遮掩的公平公正感到吃惊。其二,是对新主母大方的手笔感到吃惊。

    素来听闻顾家外祖出身江浙富庶之地,没想到一见面就如此大手笔!

    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待红翡和靛玉打赏完了锦囊,下首数十人一一道了谢,顾熙文不紧不慢道:“略施薄礼,也算和各位都见过面了。可这侯府中还有二百零五口下人,我是不曾见过的。”

    “所以,还请廖妈妈去传句话,下午申时一刻,请大家到昼锦堂一会。”

    “刘管家,还劳烦你将侯府之中所有登记造册的账本和楔子文书都整理好,下午申时一刻,一并送往昼锦堂罢。”

    底下人刚拿了打赏,一个个皆是满脸喜气,此刻闻言心中不禁一跳——这位新主母果然是先礼后兵。

    那廖妈妈是府中的两个管事妈妈之一,闻言心中暗暗吃惊——这位新主母竟然把府中有几口人丁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廖妈妈思索片刻,露出难为的表情,硬是开口道,“回禀夫人,这些两百多口下人大多是干粗鄙差事的,侯爷都不曾理过的!而且何必污了您的眼……”

    况且短短时间凑齐两百多口人,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廖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偷看顾熙言的神色。

    “廖妈妈,”顾熙言端起茶碗,闻言抬起头,一双轻轻上挑的美目淡淡盯着她,“我吩咐的事情,你去做便是。”

    廖妈妈冷不丁被顾熙言看的背后一凉,又听她语气霸道,连和自己辩白也懒得,竟是呆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熙文轻轻饮了一口犀露茶,轻启红唇,轻言慢语,说出的话却重如千钧——

    “当今陛下以‘仁’治天下,侯爷是朝中重臣,我平阳侯府自然是要把这‘仁’字往实处落实的——往后在这侯府之中,下人们一概以功论赏,无粗鄙与高贵之分。廖妈妈,你且记住了。”

    话音儿一落,廖妈妈立刻浑身打颤的伏跪在地,脆生生的磕了个响头,“主母说的是,方才是老奴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还望主母切莫怪罪!”

    这顶高帽子扣到脑袋上,便是诛九族的罪过。

    正堂上的明眼人立刻看出来,这是拿廖婆子撞到了枪口上,新主母正拿她开刀,顺便提点一干人等呢!于是皆齐刷刷的的跟着伏地跪拜,“一切谨遵主母吩咐!”

    听着一堂呼啦呼啦的跪拜声,顾熙言手指轻颤,轻轻拨开茶碗,饮了一口犀露茶,连头都没抬。

    第6章 管家(中)

    一众下人退去,正厅里重归安静。

    隔间暖炕上的黄花梨木小方桌上,依次摆着酸笋虾丸汤、菱粉糕、炙鹿肉和清炖板栗鸡。

    早听说平阳侯府的厨子是宫中御厨出身,厨艺了得。顾熙言动起筷子才知道所言非虚——炙鹿肉鲜嫩多汁,酸笋虾丸弹嫩爽口、板栗鸡清爽鲜甜……纵使她不爱荤腥,也各样吃了一小块。

    顾熙言昨晚被萧让折腾了一宿,上午上过药之后虽然好受了些,可依旧是精神欠佳,只用了半碗碧梗粥便再也吃不下。

    顾熙言一手枕着小方桌,小口啜饮着漆金粉花盖碗中的茶水,好不惬意。

    “苦尽甘来”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上一世,萧让也是在大婚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她得知之后,一气之下搬到了离凝园最远的锁春园,此后再也没搬回凝园。当时在锁春园,她们主仆的一切吃食都是在小厨房另做的。再后来,她被萧让囚禁于柴房,萧让领兵出征之后,曹婉宁终于露出蛇蝎本性,百般苛待下,顾熙言能吃饱肚子已经算是奢望。

    “……秉主母,侯爷一早奉圣命出行,事出突然,未及时告知主母,还望主母见谅。”

    思绪拉回眼前,萧让的贴身影卫流火着了一身玄色短打劲装,半跪于下首,正拱着手一脸恭敬的传话。

    听了流火这番传话,顾熙言一张莹润明艳的小脸上波澜不惊——萧让只说了奉圣命公干,至于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去几天……竟然只字未提。

    敷衍的很。

    前世关于萧让那些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顾熙言一时忘记掩饰,只淡淡的“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流火半跪在下首,闻声抬眼飞快打量了一下顾熙文的神色,复又低下头。

    主母姿容妍丽,和自家侯爷果真是一对璧人。

    可是……大婚第二天一早丈夫便出门公干了,不管是哪家的新嫁娘,都不该是这个不咸不淡的态度吧?

    流火也不敢妄自猜度下去,只好又一拱手,表忠心道:“侯爷出行前特命我等护院,但凭主母差遣!”

    顾熙言目送流火出去,望着门口博古架上那盆开的正盛的十八学士,若有所思。

    流火是萧让的贴身护卫之一,萧让这次出行竟然没有带流火,而是将他留在了侯府之中。

    她确实对萧让的公事不感兴趣。

    上一世临死之前,那两个叛军怒骂的“平阳侯勾结外贼”之类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上一世,当今圣上效仿汉文帝实行“无为而治”,政不从己出,全靠满朝文武猜度。由此造成了大大的弊端——朝廷党争激烈,以翰林掌院学士胡文忠为首的胡党和以参知政事王敬孚为首的王党竞争白热化。除此之外,更有太子党和四皇子党比肩而立。

    数十年来,朝局错综复杂,如同雾里看花。

    顾熙言的父亲顾万潜是胡文忠的门生,是不折不扣的胡党。但萧让身为王侯,又是赫赫威名的武将,一贯自持不参与两党之争。

    这大燕朝的官员,一尘不染的置身于王胡党争之外,又置身于太子和四皇子党争之外的,可谓少之又少。

    不凑巧,萧让恰巧是这样手腕圆滑纯熟的人。

    顾熙言依稀记得,上一世,萧让与太子和四皇子两人都颇有交情,游离于两人之间,态度不明。

    按理说,平阳侯战功赫赫,是震慑五胡十六国的大燕朝国之重器——无论太子和四皇子哪个登上帝位,萧让都不用担心平阳侯府失势。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想不开去勾结外贼?

    顾熙言蹙起眉头,纤纤玉指紧紧刺入嫩白的手心里。她十分痛恨自己上一世的不争气,临死前那几年,庙堂江湖风云巨变,而她却被囚于一室之中,与世隔绝。如今她重生了,可那一段最重要的结局却如同没有谜底的谜语,再也无法解开。

    既然不知道是祸是福,只能过好当下,伺机而动了。顾熙言暗暗想。

    ……

    午饭时分,顾熙言草草用了点便小憩下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未时二刻。

    顾熙言端坐在铜镜前,身后的丫鬟手脚麻利的给她梳了个朝云近香髻,上头点缀几朵素净珠花,插了支白玉镶碧玺攒花宝钗,又戴了一副莲纹东珠耳坠。

    下午她要见的人和上午不同,自然要换身和上午不同的衣裳——上头是件象牙黄的宝杏林春燕纹长褙子,下头是品月色的十二幅湘裙,外头搭了件淡茜色缠枝花纹轻纱广袖大衫。

    比起早上的装扮,这身衣裳看上去雅致端庄,尊贵非常,显得顾熙言成熟不少。

    里屋众人刚收拾好,那厢红翡便打帘子进来,后头跟着的是李妈妈。

    李妈妈一身暗孔雀蓝色长褙子,光滑的圆髻上插了只素净的银簪,满面笑容道:“回禀主母,按主母吩咐,阖府上下的仆役都在昼锦堂候着了。”

    靛玉扶顾熙言从梳妆镜前起身,只见她点点头,“辛苦妈妈跑一趟。”

    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赏赐的府邸,因此占地面积广袤,足足有侯府隔壁谏议大夫沈阶的府邸的五倍还要多。

    侯府里,顾熙言和萧让居住的凝园占地面积最大。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园子,分别是锁春园、解秋园、朝晦园。

    的昼锦堂四扇黄花梨木大门早已大开,花厅的门匾下摆一张小几和一把红漆木花鸟纹圈椅。

    此刻,花厅前的院落里人头攒动。只见有脸面的丫鬟婆子管事都站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自己手下的层层人手。两百来号人一堆一堆分开站着,倒是一目了然。

    顾熙言落座后,略略扫了一圈。她上午刚见过那些丫鬟婆子管事,现在基本都有印象。这些丫鬟婆子管事对她也已经有所熟悉,现下看见她,也没那么惧怕拘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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