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公的嘶吼根本无人在意。兵卒们根本不管这个衣衫华美的家伙是不是张家的重要人物,一个冲上来一脚将他踹翻,然后用脚死死的踩着他的后背,另一个则高高的举起手中的横刀,手起刀落,人

    头滚滚。

    暴雨如注,洗刷着人世间的凶残暴戾……

    喧嚣的声音渐渐落幕,只余下偶尔一两声惨呼此起彼伏的响起,那是躲在暗处的男丁被揪出来杀掉时发出的嘶吼。

    天地之间,慢慢的只剩下大雨落下的“哗哗”声。

    “沐英,发财了!”

    常茂撤去头上的铁盔,兴奋的跑到朱沐英近前报告。“此处既然是张家的堡垒,又豢养了如此之多的死士战兵,更是制作海盐的重要据点,自然不会短缺了财货。令人清点数目,登记造册,命军纪官接手,严谨顺手牵羊,若

    有查实,严惩不贷!”

    “得嘞!”

    常茂连忙应是。

    瞅了瞅四周,见到左近无人,便又凑上前一些,几乎是与朱沐英耳语道:“另外,在堡内搜到一间地库,库内出去金银玉器之外,更有龙袍玉玺金册玉牌若干……”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制定此次行动之时,朱沐英对于朱振的这一手“栽赃嫁祸”甚为不满。在他看来,无论国法还是军纪,都得有章可循、有章可守,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堂堂正正。

    咱们的身份义军,行事更要堂堂正正,不然何来天下百姓的拥护?

    若是张家当真有罪,自然有应天审讯惩治,你偷偷摸摸的给人家来一个“栽赃嫁祸”算什么事儿?

    下作!

    结果朱振是怎么说的呢?“法律在制定时,肯定是公正的,不过任何法律都需要人来实施,只要是人在实施,就会受各方面影响,甚至法官本身也会受到自我情绪的影响,根本无法做到公平公正,

    所以法律在实力面前,其实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现在想想,伯爷对于人世间的真知灼见,的确令人心悦诚服。

    张家做下了多少坏事?

    却依旧作为淮安豪族之首威风八面,祖祖辈辈吸吮着淮安百姓的骨血创下了诺大的家业,子子孙孙便在继承了祖辈“光荣传统”的同时,继续发扬光大……

    有张家一族存在,百姓便要深受其害。

    至于法律审判?

    朱沐英再糊涂也知道,必然会有无数的世家门阀跳出来,为张家张目,最终将其成功洗白,所有的一却作为都合理合法。

    因为从骨子里来说,几乎所有的延续百年的世家豪门,没有一个能够拍着胸脯说一句“吾家光风霁月”

    财富的积累,总是伴随着罪恶与鲜血。

    历朝历代,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即便是骤然崛起、富甲天下的朱振,若是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到了他的儿子或者孙子,为了守住这份家业、为了在祖宗的基业上增添荣耀、光宗耀祖,也必然会走上这一

    条罪恶的道路。

    这就是资本的属性……

    天底下所有的世家门阀,当真抖落起来,就没一个干干净净的。

    朱沐英几乎可以想见,等到张家被一朝灭门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怎样的动荡。江南所有的世家门阀都会将朱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为何?

    因为害怕啊!

    想一想,若是只需要兵权在手,便可如此不管不顾的将一个钟鸣鼎食、百世传承的簪缨世家屠戮一空,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今日是朱振灭了张家,明日会不会就是其他的人灭了他们这些世家?

    必定是群情汹汹、铺天盖地的趋势!

    在为朱振担忧之余,也不得不佩服朱振的胆气和抱负!“本伯怕啥?咱现在是为国公办事,但凡阻碍了咱的脚步,就是跟国公过不去。整个江南都是国公的,跟国公过不去,跟谋反有什么区别?若是你有理有据也就罢了,如同

    张家这般仗着自身的影响力胡搅蛮缠,不收拾你收拾谁?沐英,你得记住,官场也好,军中也罢,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就得站队。

    所谓的处事端正,看似清高自矜,实则最是愚蠢。因为当需要有人领功的时候,没人想起你;当需要有人背锅的时候,你却是第一选择,因为没人会帮你……吾等既然是国公的臣子,就得一心一意的为国公、为应天谋划。张家该死,但是却罪不至死,偏偏他挡住了国公消化淮安的策略。既然如此,吾等就要想国公之所想、急应天之所急,将国公和应天的利益高于一切,便是得罪了全天下

    ,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朱振私下里对朱沐英说的话语。看得出来,伯爷对他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不仅将指挥权全权交给他,更能说得出这番显然有悖于主流的话语。这种话若是传出去,妥妥的一个“奸佞之徒”“阿谀之辈”是跑

    不掉的……

    可偏偏这话却又是世间的真谛。

    真话往往都不好听……

    嗯,这也是伯爷说的。

    朱沐英明白,振哥儿之所以跟自己说了这些话,就是在指点自己,要紧紧的抱住国公的金大腿,则万事不须愁!

    他朱沐英说的好听点,叫顾全大局,从来不拉帮结派,说的不好听点,就是缺乏政治智慧。朱振说的很明白,官场之上,不站队就要吃大亏,但是站队也讲究方式方法。现在哪种方法最好?很简单,既然都是抱大腿,那么咱就挑最粗的哪条抱!不仅要抱,还得

    下力气!

    “抱金大腿”也是伯爷的话,很粗鄙、很低俗,但是莫名的很贴切。

    现在的朱沐英颇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他很不适应的官场,居然简单到只是依靠“抱金大腿”就能让所有的难题迎刃而解……

    而且自己是国公的义子,自己不抱着义父的大腿,抱谁的大腿呢?

    朱沐英移驾来到这座宅子的正堂。

    堂内已经点燃了蜡烛,灯火通明。

    财货需要清点,这是水师的缴获,一部分是国公的,另一部分则是应天的,这是朱振的习惯,不管他们折腾,应天总归有一份。兵卒们还在收拢尸体,杀得时候解恨、过瘾,但是杀完之后就有麻烦了。不管怎么说,张家都是淮安豪族,就算是满门抄斩,也得给人家列出一个名单,看看何人身死,

    何人走脱,也可照此发下海捕文书,通缉天下。

    指认尸首这件事,只能是坞堡内的张家仆役来做。将仆役婢女们分成几伙,令其相互之间无法窜通,然后一一领着指认尸体便是。几伙人共同认定的尸首,可以盖棺定论,偶尔有一两个死状可怖面目全非的,经过两三轮

    的指认之后,亦可确定下来。

    这个过程并不难,但是很耗费时间。

    张家坞堡虽然被严密封锁,堡内无人逃脱,但是消息想要长久的封锁下去,也极为不易。斩草除根,张家的老宅必须端掉,所有人都要缉拿。

    虎二是朱振的亲卫,马术超强,由他快速赶去张家老宅,统领事先安排在林州城外的一对水师兵卒进城抄了张家老宅。

    朱沐英不厌其烦的嘱咐了虎二一番,重点是若遭到林州府衙的抵制应当如何应对。

    总之就是一个字“快!”进城要快,拿下张家老宅要快。若是遭到林州府衙的阻拦,那就要强硬!

    正低声嘱咐着,刘青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副统领,逮到大鱼啦!”

    朱沐英疑惑不解,这一会儿发了大财,一会儿又逮了大鱼,你确定你这混蛋是官兵不是土匪?孰料刘青山根本无视他不善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朱沐英近前,两人几乎声息可闻了,刘青山才兴奋说道:“末将抓到的俘虏招供,有意图起事的宋室遗孤,就在坞堡

    之内!”

    “砰”

    朱沐英手一抖,将桌上的砚台扫罗在地,浓黑的墨汁喷溅,上号的砚台四分五裂……

    “此言当真?”

    朱沐英淡定不了了!

    宋室遗孤。

    妥妥的天潢贵胄啊!

    张家将这么一个人物藏在坞堡之内,又派遣重兵看守,所图为何,已经昭然若揭!

    若说之前的“栽赃嫁祸”还有一丝牵强,难免不能服众的话,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简直就是给朱振“血洗张家”提供了最最充足的理由!

    这朱振的运气也实在是逆天的好啊……

    “这种事情,末将岂敢信口雌黄?已经派人看守了那座院子,都督,一起去看看?”

    “这是自然!”

    朱沐英当即让虎二立即启程,无论这个宋室贵胄是真是假,张家位于林州的老宅都是必须要铲除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虎二匆匆离去。

    朱沐英则和刘青山快步来到这座大宅的一处偏院。

    雨势丝毫不减,颇有一种直到地老天荒的韧劲儿……

    雨水打在院子里的芭蕉叶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宛如沙场鸣鼓,急促而密集。

    院子中央有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正房里燃了油灯,灯光微微的透过门缝窗户倾泻出来。

    一队兵卒默然立在院中,将各个部位都严密控制起来。

    朱沐英推开正门,迈步而入。

    一个神采风扬的男子端坐于地席之上,身前是一方四脚茶几,身侧有一个红泥小炉,炉内的炭火燃得正旺,一只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冒着白气。

    那男子见到朱沐英进来,温和一笑,伸手虚引:“来者是客,将军但请稍坐,待本世子沏茶,以飨贵客。”

    院子里兵卒密布,刀枪如林,杀气严霜。

    即便是未曾出屋,当当宅中的厮杀亦不可能充耳不闻。如此境地之下,却依旧淡然自若、风度不减,这等定力,使得朱沐英暗暗心折。

    他从善如流,径自来到男子面前,跪坐于地,默然不语。

    并不询问此人的身份来历,眼睛看着男子的双手在穿花蝴蝶一般洗茶、沏茶、分茶……这种日常的琐事,在他的手中施展出来,拥有了一种高雅脱俗的飘逸美感。

    这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朱沐英心中暗道。

    他甚至在想,若是此人遇到朱振,两人都是同样的讲究生活情趣,说不定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也未可知。那男子将一盏茶轻推到朱沐英的面前,含笑道:“蜗居此间二十载,久矣不知人世红尘,难免腐朽愚钝。听闻淮安来了个平章,有拯救万民之能,余心中敬仰,却无奈身陷

    囹圄,缘锵一面,实在是生平憾事。朱振之风采,的确是令人心生向往啊。”

    此人雍容华贵,气度温厚,很是令人心生好感。

    朱沐英目光幽幽看着那茶盏,笑道:“伯爷文韬武略胸有锦绣,实乃百世不遇之奇人,公子无缘相见,的确是一大憾事。”

    他留意到男子话语之中的意思,“蜗居二十余载”,不应当是为了躲避朝廷而隐姓埋名。

    在世人眼中,真正的宋室遗孤,早就被元朝杀光了。所谓的韩林儿的血统也是需要存疑的。

    之所以“蜗居二十余年”,想必是被困禁于此。

    或许“囚禁”这词并不恰当,“软禁”或者“禁锢”应当更妥帖一些。

    想来,张家将这位宋室帝胄抓在手里,大抵是有效仿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心思……

    这张家一门,果然非是善类。男子见朱沐英不饮茶水,也不以为意,轻叹道:“开市舶司,富民钱财,兴建新式学堂,开启民智,以工代赈,拯救万民,真想会一会这位惊才绝艳的天下奇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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