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惑配不上无痕。”

    他想起从前小叔徐皆知对先父徐惑的种种抨击嫌弃,脑子里像被雷电击中,骤然痛不言。

    “主上……主上!”八卦殿外传来了仓皇的喊声,“主上!西南方的结界开始崩溃了!那些冰球砸来,地面瞬间就结了一层冰霜!”

    呼喊把大殿之内的鬩修震回神,泽厚站起身:“我去补结界,你……你商量,有话好好说,不急。小珂,别急。”

    小萨和小吉也齐起:“主上,我也去各的岗位守着以备不测,有任何事,只管找我。”

    “这件事和鬩君有关?”小拉想了半天才转过弯来,轻声地问身边的小布,“意思是说鬩君要复活谁吗?”

    问罢他当即遭到了光头哥哥爱的捶打:“嘘!”

    徐八遂的手开始发抖,他扣着周白渊的手问微城:“当初、当初白渊识海里的龙魂被抽,是小叔亲动的手,之后龙魂真的有被镇压回罪渊吗?”

    “义父没有说过。”微城亦发抖,“龙魂之事他最清楚,也许……从三十年前起,他一直想方设法的就是为了这件事。”

    压在周白渊心上许久的石轰然碎开,他握着徐八遂的手,终于将当初龙魂的事传声告诉了他:“八遂,龙魂当初不肯离开我的识海,因说过,鬩君的愿望不行,具体未曾透露。但你不在的那些年里,我去过罪渊寻访,彼时鬩君已经和龙魂签订了契约……已成定局。”

    徐八遂脑中一片滂沱大雨,往深处思索,骤然跌宕和苦不堪言。

    八岁以前日常鸡飞狗跳,却又应有尽有,幸福圆满,直到当初的陨石雨浩劫,双亲骤然在崩塌的鬩都外陨落,留他惶惶受着烈火石雨熬过十年。痛苦难当时也想过,如果我帅气逼人的爹、一剑横扫的娘亲都在,我的日常会是怎样的?

    天雨霖,鬼夜哭,逝者归我家。

    我那、那地期望,你归家看我一眼,在我梦中笑一声。

    是我一直知道——你的确不在了。

    “他怎以这样做……怎以?”

    他原本还想请他回来做证婚的长辈啊。

    鬩尊承不住压抑半生的情愫,经年血火尽成眼中泪雨。

    “我在梦中幻境里生活……从第三天开始,她就现在我的梦里。”徐八遂紧紧地攥着周白渊的手,手背青筋毕露,“我心神不宁地追问梦里虚幻的人,认不认识周白渊,梦中人都没甚回应,只有她……她让我把你的模样画给她看……”

    旁边的人听不懂他在说什梦、什她,只有周白渊隐约间明白了。

    “我以为她只是我梦中的造物……”徐八遂浑身发抖,泪如溃堤,“我以为她……我以为她也是虚幻的……”

    梦里的无痕相信他的选择,坚持要看周白渊的画像,看完点头。

    梦里的她捏他的鼻子,劝他勿沉溺美梦:“一场南柯大梦,你愿意去翻越,比你爹强。”

    梦里的娘亲对他说,

    去吧遂遂,该归家了。

    原来那真的是她,不是幻梦。

    “主上!”

    “哥哥。”

    鬩尊忽然崩溃地恸哭起来,旁人想分担些他的痛苦,俱束手无策。

    他的娘亲回来了。

    让逝者回归六道轮回。

    殿门的周冥看着鬩界里带甲的鬩修骤然增多,在听见鬩界结界崩溃一角的消息后,又随之听见了大殿里头传徐八遂的恸哭。

    他回头看鬩尊所在的方向,与此时,手边亮起了一个传唤阵。

    周冥点开,阵法里传来君仙尊的声音:“海镜另一边的轰炸声更大了。照这样去,裂开是迟早的事。”

    “师尊,鬩界这边的天灾也加重了。”周冥轻声回答,“我听见了徐八遂的哀鸣……您猜想的是对的。”

    君仙尊在另一头安静了片刻:“不到最后一刻,我什也不知道。曜光,你先稳着,我这就赶来。”

    周冥仰望鬩界阴沉的天空,腰间的凝思剑化了形体:“师尊,两界都撑不住太久了。如果你都无法手,不如交给弟子处理。”

    传唤阵消失,周冥转身再看了一眼八卦殿,有结界挡着,他看不清徐八遂的模样,但鬩尊的悲鸣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从未听过徐八遂发这样悲恸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徐八遂总是笑嘻嘻,神采飞扬的,好像他把光明的那一面淋漓尽致地捧在己面前。

    周冥闭上眼,握住了实质的凝思剑剑柄,灵力涌动,记忆里又浮现了火钟夜鸣的时刻。

    当初,凝思剑就在他心,他大地吐着血,仓皇的眼神无声反复地告诉他:对不起,对不起。

    而后那滴血的指尖伸来,触破他的鬩障,也带来了消弭不得的绝望。

    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

    如果必须要有人替你动手,鬩界之人都是你的亲族所爱,替你大义灭亲,将来都必与你结永不磨灭的心结。

    不如由我这样一个外人来。

    周冥睁开眼,身形骤然消失在八卦殿门前。

    鬩尊,沧澜剑法并不会使人白头。

    我师尊不是,我也不是。

    罪渊边上,电闪雷鸣,地裂如潮。

    鬩君徐皆知紧紧地抱着一具他从寂灭里拉回来的躯壳。罪渊翻涌,天地怖,脚方寸之地是人世间的炼狱,然而怀中的人是炼狱里的无尽珍宝。

    上穷碧落黄泉,三十年如疯如鬩,混沌不知此身,终于在天,万丈阴影尽去,滔天光芒投来。

    鬩君紧紧抱着她,抱住这花费二十年召回来的魂魄、一点点凝聚的血肉之躯,莫大的生之欣喜是唇上无声的笑意,也是淌过满目疮痍的面容的眼泪。

    龙魂蹲在识海里看着他,这二十年里帮着精分的宿主设聚魂和聚形两阵,颠倒阴阳地帮他引入强横的天地灵力,帮他拢魂,助他铸躯,来到天,终于把这逆行生死的事整成功了。

    但

    这成功多久呢?

    这是逆天之举,亡者如真的显形了,逆行的天劫也来了。这夙愿以偿,又维持多久?

    龙魂安静地环着膝,茫然地想着,也许对有些人来说,有些须臾便是永恒,为了这一点好的须臾,付什代价也在所不辞。

    鬩君松开红衣的女子,嘶哑地呼唤:“无痕……回家了。”

    那女子面容平和,双眼未睁开,还在沉睡里。

    他摩挲着她无暇的面容,指尖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她长眉末梢,已经想象到她睁开眼后,那眼睛里的不灭神采。

    鬩君问龙魂:“无痕什时候醒过来?”

    龙魂先是借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先问了他最重要的问题:“现在是白天,你是徐皆知吗?”

    鬩君没吭声,龙魂便不环膝盖了,坐直起来继续追问:“怎,媳妇都复生了,你还没清醒啊?精分怪,你此刻有明确己是谁,要用什身份去面对即将醒来的无痕?”

    他一手抱着红衣的无痕,一手抬起捂住了头,喘息声如困兽,混沌而凛冽:“我难道不是……徐皆知?”

    龙魂“嗳”了一声,揉揉膝盖站起来,把他于本压制在本源深处的真正记忆选取来,回放在他识海里,让他亲身再经历一遍。

    再凛冽也需得找回,否则一切都不复真实。

    鬩君便在血火里看见了己真正的所历。

    他看见己亲身现在鬩界三十年前的浩劫里,鬩都在一片骇人的轰炸声里苟延残喘,广场上的八根阵眼柱摇摇欲坠。

    南柯阁里,无痕抱紧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亲吻他没有心鬩印的额间,眼神依然透着坚毅和镇定:“遂遂别怕,在家里乖乖呆着,护法哥哥和姐姐会保护你。别怕,爹娘很快就回来。”

    年幼的徐八遂抓皱了她的袖子,惊惧的大眼睛里掉着眼泪,磕磕地摇着头,像一个小小软软的洒水壶:“娘亲,我好怕……你别离开我不行吗?”

    “小珂不怕。”他在无痕身边半蹲身,摸摸惊恐的小孩的脑袋,“爹和娘去把结界补牢固,就马上回来陪你。”

    小孩用两只手各抓住他的衣袖,不住抽噎着:“我和你一块去好不好啊……我也会补结界,我和爹娘一块补,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待着……”

    他眼角湿润了,但无痕没有。

    “你不许来。”她严厉地掰开了他的小手,神情肃然又然,就和往常不准崽崽吃糖一样,“你天生与常人不一样,修为不稳,跟过来反而会给爹娘添麻烦。”

    小孩一愣,更委屈了,挥舞着一个拳头哇哇大哭:“娘亲,你嫌弃我啊?”

    “该嫌弃总是要嫌弃的。”无痕搓他脑袋,“听话,天塌来高个子顶着,你如太矮了,本命剑都化不来,在这蹲着就行了!”

    崽崽嗷嗷直哭,她又笑开:“等一会就好,娘回来给你做松子糖吃。”

    她的语气那果决和然,一

    喝一哄,很快把小家伙稳了来:“那、那我要一整盒的。”

    “好,等着吧。”她拍拍小孩的肩膀,轻轻在他脸上一亲,一大一小的红衣交相辉映。

    南柯阁外,鬩界如世界尽头。曾经牢不破的防御结界在陨石雨的砸落变得和蝉翼一样薄。

    无痕穿着漆黑的斗篷,只看一眼便拉上了兜帽,握着腰间的本命剑唤他:“徐惑,走吧。”

    他抚平被崽崽抓皱的恶鬼袍,跟上她,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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