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成年以后便不太生病,偶尔来一次,显得格外严重,烧得他七窍生烟,耳鸣不止,闻言有气无力地冲长庚挥挥手,抱怨道:“什么时候了,可真有你的……”

    长庚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一边,顾昀被他局促得自己也跟着不自在起来,两人相顾无言片刻,长庚尴尬道:“我去给你煎药。”

    他转身出去了,总算让两个人都略微松了口气。

    顾昀躺了一会,思绪很快被高烧搅成了一锅粥,乱七八糟什么都往里涌,一会想:“长庚这小子到底怎么办?”

    一会又想:“玄铁营退守嘉峪关,折损的兄弟们都没有人给收尸,哪怕拿张马革裹回来呢。”

    想着想着,他心里便觉得漏了个窟窿,什么凄风苦雨都往里钻,来路上被江充一句话压回去的心疼此时回过味来,变本加厉地发作,疼得他简直痛不欲生。

    五万铁甲一夜便折损了一半……

    最后,顾昀意识渐渐模糊,与其说是睡着了,其实基本是晕过去了,意识昏昏沉沉,时梦时醒,现在的与过去的诸多种种都七零八落地接成了一团乱麻,顺着线头倒下去,久远的记忆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闪过。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既不聋也不瞎的那几年,他像一只打不老实的跳蚤,老侯爷一见他就要吹胡子瞪眼,好生上火。

    可是有一次,老侯爷却难得有耐性地领着他去看塞外的落日。

    老侯爷长得人高马大,为人威严,对团子一样大的幼子也一视同仁,绝不肯伸手抱他,勉强牵着领在手里,已经是老侯爷不多的慈爱了,这样一来弄得大人要侧身弯腰,小孩子得努力伸高胳膊,谁都不舒服。不过顾昀没有抱怨,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边城大漠如血的落日,玄鹰的身影时而飞掠而过,像一条拖着白虹的金乌,远近黄沙茫茫,平林漠漠,年幼的顾昀几乎是被震撼了。

    他们一直看着那轮恢弘的红日沉入地下,顾昀听见老侯爷对旁边的副将有感而发,说道:“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当时他没懂,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

    “大帅,”顾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山河。”

    ……恍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把顾昀抱了起来,给他喂了一碗水,那人实在太温柔了,像是惯常照顾人的,一点没洒出来。

    然后他在顾昀耳边低声哄道:“子熹,喝了药再睡。”

    顾昀眼也没睁,含糊地应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叫醒我,叫不醒就泼我一碗凉水。”

    长庚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给他喂了药,然后守在一边。

    顾昀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翻来覆去地折腾,被子快被他踹散了,长庚给他盖了几次,最后索性将他裹好抱在了怀里。

    说来也奇怪,大概顾昀从小没和什么人特别亲近过,这会感觉自己身后靠着人,便老实了下来,抱着他的人细心地给他调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陈姑娘配的安神散充斥在鼻息间,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拂过他的额间,手指不轻不重地反复按着他的额头肩颈。

    顾昀这辈子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榻”,转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静谧的时间如流水一样迅疾无常,眨眼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长庚瞥了一眼旁边的座钟,真是不舍得——既不舍得放开顾昀,也不舍得叫醒他。

    可没有办法,兵祸迫在眉睫,放眼天下,哪还有一个能给他安睡的地方呢?

    长庚只好狠下心来,弹指在顾昀的穴位上轻轻一敲,准时将他唤醒,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顾昀心里一直都是紧绷的,一碗药一身汗下去,便将病气活活压了回去,半个时辰略作休整,等他醒过来,烧就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赖了一会,披衣而起,感觉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身上好受些,他心也跟着宽了不少。

    顾昀心道:“不就是一帮洋人么?真那么神通广大,还耍什么阴谋诡计?”

    再不济,他也还活着,只要顾家还有人,玄铁营就不算全军覆没。

    顾昀长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他痛苦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心想:“谁要是这时候给我热俩烧饼,我就把谁娶回家。”

    正想着,长庚端着一碗热面汤进来了,热气和着香气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顾昀的五脏六腑都饥渴得在肚子里转了个圈。

    他郁闷地跟自己反悔道:“这个得除外,这可不能算……”

    不料这念头一出,外面突然应景地打了个闷雷。

    顾昀:“……”

    长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退了,义父先过来吃点东西。”

    顾昀默默地接过筷子,听见“义父”俩字,忽然心里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惜这念头只一闪就过去了,他没能捕捉到。

    顾昀:“你做的?”

    “仓促间只来得及随便下一把面。”长庚面不改色道,“凑合吧。”

    顾昀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不知道堂堂“雁北王”把自己弄得这么“贤惠”是要干什么。

    长庚却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淡定地道:“要是亡国了,就把李丰一推,我去西北开个面馆,也够活着了。”

    顾昀被一口面汤呛住,咳了个死去活来。

    长庚笑道:“我说着玩的。”

    顾昀拿起一杯凉茶灌了一口:“好孩子,学会拿我消遣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长庚正色道:“当年在雁回,你突然要将我带回京城,我就想跑来着,想着要么去深山老林里当个猎户,要么找个边陲小地方开个半死不活的店,够糊口就行了,不过后来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有本事从你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就老实了。”

    顾昀把菜扒拉到一边,把底下的火腿捞出来吃了,还没等他嚼碎,长庚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义父你不知道,你一天不平安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天不敢合眼,总算……”

    顾昀面色淡淡地说道:“离平安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你跟我说说。”

    长庚心领神会,知道他指的是没在李丰面前说出来的事。

    顾昀:“玄铁营肯定是你撤回来的,要不然何荣辉他们说不定会打到最后一个人。”

    “我仿了你的字。”长庚道,“把玄铁营撤回到嘉峪关,又让蔡玢将军北上援疆,算时间,何将军那边告急的紫流金想必已经倒出来手了——这事不必让李丰知道,反正他已经拟旨废除击鼓令了。”

    顾昀眨眨眼:“你会仿……”

    “都是些旁门左道。”长庚摇摇头,“江南那边我本来已经送信给师父了,不料还是没赶上,另外我怀疑宫里有二十年前北蛮人留下的钉子,已经托人去查了,沈将军那边还没消息,只怕不是会有什么好消息。”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顾昀沉默了片刻,应道,“那老妈子命大得很,不会死的。”

    长庚:“义父,西北来势汹汹,但现在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有事,依你看,东海之祸后,京城能守住吗?”

    顾昀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仿佛一对燧石,冷冷的,说不出的坚硬,又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燃起火花来。

    房中只有他和长庚两人,中间隔着一碗面,顾昀便没说什么场面话,实打实地说道:“那要看我们能不能撑到有援军来。千里奔袭,洋人也想速战速决,否则不会弄这么大场面的开场,本来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但……”

    但大梁的国力支撑不住持久战。

    李丰丧心病狂地想要楼兰的紫流金矿,是因为这世上最地大物博之地,紫流金矿非常稀少,完全供不应求,大梁近四成的紫流金来自十八部落纳贡,还有一大部分似乎零散地从外面买,海运通商流进来的银子都是这么又流出去的。

    眼下十八部落叛乱,四境被围困,能调动的只有紫流金库存,长此以往必然入不敷出。

    这还只是紫流金,何况那比黄花瘦的国库哪有那么多银子?

    顾昀:“按你说的,万一最后不行,就收缩全境兵力、徐徐图之,固然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是未必能行。玄铁营退守嘉峪关也就算了——西关外虽然平时热闹,但往来大多是客居的商人,古丝路刚打通几年,不足以让他们定居,年关前后古丝路气候紧张,关口一关,生意也没得做,现在估计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但关内不行,关内还有千村万户和亿万百姓,何荣辉不能再退了。”

    玄铁营是大梁民间的信仰乃至于支柱,这根支柱一旦塌了,仗真的不必打了,江山直接改名换姓比较快。

    长庚沉默了片刻:“我说的是万不得已的情况。”

    “没有万不得已。”顾昀摇摇头,“你心有沟壑,知道怎么摆布社稷,但是没打过仗,打仗除了天时地利,剩下两样,一个是火机钢甲的装备,一个是人心里悍不畏死的勇气,装备事已至此,没办法了……不过我相信洋人即便是强,也不见得比我们强多少,更别提还有蛮子那帮给个火炮也能当棒槌用的乡下人——属下兵将不是棋子,那都是人,都有血性,也都怕死,你记得上次在西南剿匪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长庚:“记得,‘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顾昀“唔”了一声,家国千疮百孔也没耽误他吃饭,几句话的功夫,一大碗面已经被他吃得见了底,最后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讨厌的绿叶菜混在汤里直接喝了,嚼也没嚼,完事他把碗往桌上一放:“还有吗?”

    “没了,我就做了一碗,你刚病了一场,脾胃还虚,六七成饱最好。”长庚道,“怎么打,你说了算,不必有后顾之忧,也不必顾忌别人怎么想,怎么弄钱,怎么找紫流金,怎么分化布局这些事可以都交给我。”

    顾昀微微一震,失笑道:“什么都我说了算吗?打不赢怎么办?”

    长庚笑而不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他身上,像一潭静谧的水,忽而起了波澜,眼神倘若能说话,他那一句“你若输,我陪你一起背千古骂名,你要死,我给你殉葬”便已经昭然宣之于口了。

    正这时,霍郸忽然轻轻敲了敲门:“大帅,奉函公和谭将军一道来了,还顺路带来了东海一带第二封战报。”

    顾昀忙道:“快请!”

    长庚收敛了目光,收拾了碗筷,低下头的一瞬间,长庚忽然说道:“刚才还有一句话是瞎说的。”

    顾昀一愣。

    “说我当年没走,是觉得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长庚头也不抬地笑道,“当年我不过是个小地方长大的边陲少年,心里根本没想那么多……”

    顾昀已经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色道:“长庚,别再说了。”

    长庚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当时他心里根本没想那么多,之所以最后没有逃,只是舍不下一个人而已。

    谭鸿飞和张奉函很快进来了,火漆的前线战报呈递到顾昀面前,谭鸿飞的手还微微有些抖,顾昀心里一沉。

    “大帅,江南来报,我军水军一溃千里,西洋人已经北上了,那洋人不知用的什么蛟,快如闪电,顶我水军蛟船的两三倍,中间还簇拥着一个大海怪。”谭鸿飞道,“倘若这不是胡言乱语,那么他们北上抵达大沽港,约莫也就是两三啊!”

    第60章 炮火

    长庚将战报接了过去,顾昀问道:“江南水军还剩多少?”

    “不好说,”长庚一目十行地扫过,“长蛟没出过海,更没打过海战,赵友方一死都慌了,四散奔逃——义父,你记得当年魏王作乱吗?”

    顾昀捏了捏鼻梁,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魏王收买了江南水陆提督与半数水军,聚兵东瀛小岛觊觎京城,不料还没准备好,就被顾昀和临渊阁联手搅合了。

    说是“顾昀和临渊阁的联手”,其实当时顾昀身边只有两三个玄鹰和几个半大孩子,临渊阁也不过出了三十来个江湖人,还得算上了然和尚这种重甲穿上就不会往下脱的废物。

    顾昀在军中积威甚重,他突然出现吓坏了做贼心虚的叛军是个原因,但侧面上也证明了大梁的海军确实是一条瘸腿。

    连造个反都造不利索。

    倘若此事发生在元和先帝年间,顾昀或许有机会像当年整顿北疆城防军一样,插手海军,可惜李丰可不是先帝那种杀个人都要优柔寡断的软心窝窝,那种事在隆安年间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顾昀:“姚重泽呢?也死了吗?”

    长庚:“没提,死的人太多了。”

    顾昀叹了口气:“还有‘海怪’是什么东西?”

    长庚:“据说像一只大八爪鱼,能潜伏在水里,浮起来像座山,能遮天蔽日,巨鸢跟它比起来,就像一只落在壮汉肩上的鸽子,身上还带着无数只铁爪,层出不穷地黏着成千上万条小海蛟,尖端打开便能放出大群的鹰甲……”

    长庚说到这里,话音微微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在战报边上轻轻点了两下:“如果真有这么个东西,一天至少要烧掉四五百斤的紫流金。”

    顾昀看了他一眼,长庚微微摇头,话音点到为止,将后半句隐了去——西洋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恐怕不是来和他们打持久战的。

    “解决了江南驻军,海上再无后顾之忧,大沽港水军不是对手,下一步就是直逼京城,”顾昀将墙上的地图扒了下来,“老谭,京中多少兵力可供调配?”

    谭鸿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北大营有两千重甲,轻骑一万六,还有两千车马兵,战车一共八十辆,每辆车上有三对白虹,头尾各一个长短火炮。”

    这点兵力逼宫差不多,对上西洋人预谋多年的倾力一击,却是太杯水车薪了,顾昀皱了皱眉:“御林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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