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火车上。

    “让让!让让!劳驾让一让!”

    七十年代的火车又挤又闷,周明友双手拿着两个搪瓷杯举过头顶,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经过被行李堆满的过道回到座位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将其中一个搪瓷杯递给沈煦,“三哥,给!”

    沈煦用搪瓷杯里的开水泡了牛奶,一边照顾三娃就着肉包子吃,一边同周明友说:“都说了不用你跟着来,何必遭这个罪!”

    “你瞅瞅这火车上的情形,我要不来,你是打算让三娃自个儿呆这里去打开水买饭,还是带着三娃一起去?把三娃留下,你能放心?带着三娃去,就这过道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也不怕伤着三娃。”

    见他愤愤瞪眼,沈煦失笑:“好了,是我考虑不周,多谢你了!”

    “自家兄弟,说什么谢!”说完,周明友一叹,“三哥,不瞒你说。这回跟你去省城,我是有私心的。”

    沈煦抬头看向他,周明友接着道:“我想去看看二姐。”

    这个二姐说的是他的亲姐姐——周明苏。

    周大海四个子女。老大周明中,十几岁就从了军,去年升了副营级,老婆孩子都跟着随军去了。有他每个月的补贴,周家在村里算是经济条件最好的。更是因为如此,村里周大海大队长的位子无人能撼动。

    老三便是眼前的周明友,一直在跟着周大海办事。没啥大能耐,但为人踏实,性情爽朗。

    老四周明好,四岁的时候跟着周大海去县城玩,碰上舞龙队,被人群冲散,不见踪影。找了一两个月杳无音讯,都说怕是被拐子拐走了。

    剩下老二周明苏,比沈煦大两岁。当年可是上水村响当当的人物。十八岁考上省城大学,成为上水村第一人。但好景不长,也就是这一年,wg运动开始。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省城大学在这种情形下,勉励坚持了两年,再坚持不下去。全面停学。就这样,周明苏没能毕业,只得回家。

    若只是如此便罢,周家虽然惋惜这个大学生时运不济,却也知道,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而且即便没有大学毕业证,周明苏的知识水平在村里甚至在整个阳山县也是排的上号的,周大海运作一番,也不是不能给她在本地找份好工作。

    奈何周明苏不愿意。她在省城已经谈了对象。男方叫刘安南,是省城大学的老师。周明苏时常去听他的课,一来二去,两人就看对了眼。

    以周明苏的年岁,要不是一直在读书,早该结婚了。既有了对象,也不是坏事。可问题就在于,对方结过婚,前妻虽已难产过世,却留下了个孩子。

    周明苏这条件,放在阳山县,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哪有一个黄花大闺女上赶着给人当后妈的?周大海自是不同意。

    可是周明苏已经被刘安南所谓渊博的学识和儒雅的气质迷得晕头转向。父女俩为此争吵不断,僵持不下。

    周大海实在没办法,悄悄去了趟省城,本是想着如果对方真是个能耐靠谱的,这门婚事他也就认了。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直接上门,先自己在家属院打听。

    不料却打听到,刘安南的丈母娘也住在这里给他带孩子。刘安南父母去得早,是作为邻居的丈母娘资助他上了大学。他也因此娶了丈母娘的女儿,待丈母娘如同亲母。

    这种事迹,于外人而言,怎么也要赞上一句,知恩报恩,有情有义。可于将要嫁给他的周明苏而言,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尤其,周大海还偷听到这位丈母娘和孩子的对话。

    孩子问为什么要娶周明苏当后妈。

    丈母娘说,刘安南有头有脸,还年轻,不可能不再婚。一旦再婚,以他的条件,后娶的妻子不会差。周明苏上过大学,知识水平不错,拿出去不会丢了刘安南的脸。与其让刘安南娶别人,不如娶了周明苏。

    孩子还小,不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哭着说不要后妈。

    丈母娘说:“小傻子!不娶后妈回来,家里谁收拾,衣服谁洗,饭谁做?你要累死你姥姥我啊!你这后妈是乡下人,在省城没根基,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娶回家也就是为了照顾你。就是个老妈子,你怕什么!”

    周大海听得火冒三丈,连刘安南的面都不想见了,转头就走。回来后就把这话说给周明苏听。周明苏辩解说,老太太的话不能代表刘安南的意思,刘安南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刘安南家里没个女人,孩子没人管,自然要老太太帮忙。等她嫁过去,老太太定是要走的。

    见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周大海干脆把人关在家里,给她房门上了一把锁。越是如此,越是激起了周明苏的逆反心理。她假装拉肚子,骗周明友开锁逃跑。半道遇上周大海。周大海扬言,她要是走了,往后就别回来,只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

    周明苏一咬牙,就这么去了省城。此后,和周家断了联系。

    周明友叹息:“怪我,如果我当年不给二姐开锁就好了。”

    “这哪能怪得了你!明苏姐铁了心要走,留不住的。”

    “三哥,我也就只能借着陪你来省城的功夫去偷偷看看二姐,你回头别跟我爸说漏嘴。这些年在家里,谁都不敢提二姐。一提他就炸。”

    沈煦摇头,“你以为你这么积极主动要跟着我来,大伯会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

    周明友一愣,“啊?”

    “你当大伯真不要女儿了?当初明好失踪的时候,大伯一个大男人,哭得肝肠寸断,直扇自己嘴巴子,怨自己弄丢了她。你没发现,自那以后,大伯对明苏姐这个唯一的女儿更疼爱了吗?仿佛是要把两个女儿的份全加在她一个人身上。

    大伯是生气,但也就是前一两年。这几年怕是早后悔了。可你也晓得大伯的脾气,他自己说出口的话,这会儿反悔,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他拉不下这个面子。偏明苏姐也是个气性大的,还真就和家里不联系了。她做女儿的不给台阶,还想大伯这当爹的去给她道歉吗?”

    周明友面露愁容,“二姐一去没了音讯,我只怕她会不会……”

    话没说完,沈煦斩钉截铁说:“不会!”

    “你怎么知道?”

    沈煦没答。因为周明苏的女儿是这本书的重要女配,是女主周双莺上辈子羡慕嫉妒恨到死,这辈子决心代替她抢走她一切机遇的人物。

    书里,女配的母亲一直活着。

    不过,按剧情推算,应该活得并不怎么好。

    ********

    这个年代没有动车,没有高铁,绿皮火车的速度每小时只有三十多公里,还得沿站停车,等到达省城,已经是十几个小时以后的深夜了。

    三人找了家招待所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先去了医院,用周明友的话说,周明苏都六年不见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现在的医院还不像后世,看病难,挂号难,排队一排就是老半天,催生黄牛党无数。此时的收费处也就零星几个人。沈煦拿了号去诊室,一路畅通无阻。

    坐镇的医生上了年纪,带着老花镜,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看病。

    让沈煦和周明友安心的是,按医生说的,三娃身体是弱了些,却没想象中那么严重,就是头几年需养得精心点,等大几岁就好了。

    沈煦连连应着,拿了药,无外乎是些补钙补锌以及增强抵抗力的。后世这些东西几乎每个孩子都吃。但现在,这些属于奢侈品。要价不便宜。

    医生怕他们买不起,本打算酌情减一些,不料沈煦非但没露出为钱的担忧来,还让他尽管开,只要对孩子好。

    从医院回来,沈煦又和周明友去了省城大学家属院。

    省城大学停学了两三年,有些教师被人举报下放了,有些教师见形势不对托关系转行进了工厂或报社,还剩下一些教师留在这里,也是夹着尾巴做人。

    好在后来国家出台工农兵上大学政策。省城大学作为临湘省指定工农兵学校又重新开展起了教学活动。只是现在的教学已经不再侧重于知识,而侧重于思想。

    工农兵大学的兴起也让一部分教师又回到了讲台。与其他教师被说成“臭老九”不同,因着工农兵大学的特殊性。这里的教师相对也保留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工资福利都还不错。

    更别说刘安南挺聪明,懂得明哲保身,对于学校里到处抓烧抢夺打着各类旗号的红袖章,不与之为伍,也不与之冲突,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形势下,与学校革委会保持着良好关系。去年还评上了副教授。

    沈煦在家属院一打听就知道。

    大爷看着他们俩上下打量,“你们要是找小刘办事,怕是不成。小刘最近没那功夫也没那心思。”

    沈煦眉毛一挑,“大爷,你这话怎么说?”

    “他媳妇住院了!”

    第20章 020

    医院。

    刘安南忙前忙后,又是端茶递水,又是嘘寒问暖,周明苏偏过脸,并不理他。

    “头还晕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刘安南去摸周明苏额头上的伤口,被周明苏伸手拍掉。

    刘安南讪讪收回手,“明苏,是我的错。你怨我能理解。我也没办法,章家对我恩重如山,章家的事我不能不管。”

    周明苏腾一下坐起来,“管管管!你什么都管!章老太太病了,你要管,我没任何话说。章家若是有难,你要管,我也没话说。

    可章德祖想要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让你想办法,你要管;他好高骛远,看不上一般的工作,想进效益好的厂子,你要管;

    他结婚,要你出彩礼;他孩子上学,要你出学费;现在他单位认购房子,需补贴一部分钱款,还要你出!”

    “刘安南,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多大能耐,能赚多少钱?章家什么事你都要管,你管得来吗?你把章家管得妥妥帖帖,你自己老婆孩子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和萌萌?”

    说话间,眼眶已是红了。

    刘安南越发愧疚,“我……明苏,我会努力赚钱,大不了我再找份临时工,没课的时候做。再不济,我可以投稿给报刊。”

    周明苏冷笑,“你就一个人,一天也就24小时,你能做得了多少?更何况,你有五块,章家会要五块,你有十块,章家会要十块。等你有一百块,章家也会要一百块。”

    刘安南皱眉:“明苏,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和萌萌,是我无能,我……”

    话没说完,章老太太与刘定远走了进来。

    “还委屈呢?她一个乡下丫头,能嫁给你一个副教授,到省城来享福,不用在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哪里委屈了?”

    刘安南一怔,“妈,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我要不来,你还不被她给骗了!”

    “骗?”

    “你傻不傻!”章老太太指着周明苏,“就她头上擦破那么点皮,用得着住院?再说,她天天活蹦乱跳的,怎么今天说晕就晕?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这前头刚问你借钱,她后头立马就晕倒摔破头送来医院。闹得家属院的人全都知道,让别人怎么看?

    还不全以为是我害的她?我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安南,她这是故意装晕,好威胁你。你看不出来吗?”

    刘安南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妈,你误会了。明苏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低血糖,又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导致晕厥,不小心磕到了桌角。”

    “气急攻心?”章老太太眼角往上一挑,“呦,我不过是问你借点钱,她就气急攻心了?”

    “老太太,你那是借吗?你这些年借的还少吗?有哪回还过?有借无还的,也叫借?”

    被戳穿了心思,章老太太恼羞成怒,“你……你……安南,安南!”

    转头拉住刘安南的手,“想当初,你爸妈走的时候,你十二岁,正是能吃的时候。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时我们章家也不富裕,可我跟老头子硬是省下自己的口粮,也要让你吃饱。

    后来你考上高中。偏偏老头子病了,家里到处花钱。你懂事,主动提出去找活干,不读了。老头子不肯,宁可让德祖辍学,也要让你读下去。安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们章家可有一点对不住你?”

    刘安南听得眼角湿润,“没有!妈,章家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好!你记得就好!”章老太太抹了把眼泪,“当年若不是为了你,德祖不会辍学,他要是不辍学,说不定也能有个大出息。”

    周明苏轻呵了一声,当谁读了书都能有出息呢!就章德祖那副德性?信他会有大出息?

    “安南,如今你当了副教授,工作体面,工资还高,出人头地了。可德祖他……你别怪我护着他。他到底是我亲儿子,我哪能不为他着想。可我认识的,能帮得上忙的人只有你。

    我知道,这些年章家拖累你不少。德祖的工作,婚事都是你出钱搞定的。我都记着呢!这回厂里分房,机会难得。过了这村没这店,德祖手里钱不凑手,才找你借点。你放心,德祖现在成了家,工作也稳定了。等过两年,有了余钱,这些都是要还给你的。

    安南,我也没想到这事会让你们夫妻闹成这样。是我不好,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得劲。你说,以咱们的关系,我管你借点钱,过分吗?她有必要闹得这么难堪吗?”

    一番话,听得刘安南无地自容,“不过分!妈,我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章家给的。你想怎么样,都不过分。”

    刘定远瞪了床上的周明苏一眼,“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姥姥就是要钱,也是要我爸的钱。我爸赚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想给谁就给谁,你管得着吗?这些钱,可没有一分是你赚回来的。你还靠我爸养活呢!”

    “小远!”刘安南大斥,“有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那是你妈!”

    刘定远哭着喊:“他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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