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她所谓的暧昧与暗示,她全听不懂。也有直白试探,说要给她介绍对象的。她皆是摇头一句话:“我还小呢,不想这么早结婚。我爸妈也不会同意。下乡前,我和他们保证过,不会在乡下谈对象。他们会想办法找机会让我回城。”

    有这最后一句,谁还能说什么?

    能回城谁不想回?有这机会,谁甘心在乡下成婚?

    林青云嗤鼻,刚来上水村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一年又一年,结果呢?俞小绵想得好,但现实终归会教她做人。回城?如果回城这么容易,乡下哪里还有这么多知青!至于父母的话?就他们知青点这么些人,起码有一半下乡前家里都这么说过。

    所以,林青云不急。等俞小绵认清现实,他的机会自然会来。

    但目前,他得先保证自己的良好生活。

    “林知青,也就你这么好心善良。她抢了你的工作,你还替她的名声着想。”

    林青云低头轻笑,并不言语。就是这般做派,让周婷更加替他抱不平。

    周婷将怀里的手帕拿出来打开,里头是两个鸡蛋加一把糖果。她笑眯眯看着林青云,“这些糖可是海伯伯家的堂哥寄回来的。听说是部队特供商场买的。咱们这边没得卖。海伯伯拿了些来孝敬我爷爷,我爷爷给了我一把,全在这了。”

    “还有这个!”周婷从背后又抽出一包饼干,“跟糖果一样,都是部队特供商场的。不过饼干只有一包,爷爷给了我弟弟。我费了好大劲才从他手里拿过来。”

    说是拿过来,但其实是偷过来。

    林青云推回去,“周婷同志,我之前已经接受你不少东西了,不能再要你的了。况且,你也只有这些,我怎么好意思全拿了呢?”

    见他不肯,周婷急了,“林知青,我不爱吃糖。这些是特意给你的。你……你别嫌弃。我知道你是京城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些糖和饼干,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东西,在你眼里,说不定寻常得很。你,你别嫌弃!”

    “我不是嫌弃,只是我们非亲非故,要是让你家里知道……”

    “你放心,他们不知道!”

    林青云依旧摇头,“便是他们不知道,若是别人知道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周婷更急切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林知青,你就收着吧!”

    直接塞到他手里。林青云勉为其难收下来,“好吧!到底是你一番心意。”

    他拿起脚边用草编地蜻蜓递给周婷,“其他东西都太俗了。你送我吃的,我再送你吃的,仿佛是要还给你一样,显得过于生分。这个是我自己编的。你也别嫌弃。”

    周婷喜出望外,还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去拿,“不嫌弃,不嫌弃!”

    她把蜻蜓护在怀里,宛若世上奇珍。

    “谢谢林知青。我会好好收着的。”

    ……

    一字一句传到耳朵里,周爱红发现自己双脚好似坠了千斤石一般,走不动道。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话语。

    以前她给林青云送东西的时候,林青云也是这么做这么说的。好些话几乎都一模一样。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林青云还和别人说过这些话。

    周婷……

    她记得往常她和林青云关系尚算不错的时候,遇见周婷,林青云对其都是不太搭理的。没想到如今竟是打得火热。

    周婷得到的那个草蜻蜓,她也得到过。不只草蜻蜓,还有草蚱蜢,草蝴蝶等等。她把这些收在盒子里,当做珍宝。她以为这是林青云送她的定情信物,代表他默认了自己的心意。

    原来不是啊!

    周爱红面色复杂起来,她为了林青云去问向桂莲要钱,为了林青云闹得家不成家,为了林青云落到这个地步。转头,林青云就和别人打得火热。

    仔细想想,似乎就是从周家出事那天开始,她就再没和林青云说过话。彼此一条道上遇见,林青云也没半点表情,好像两人不认识,没有关系一样。

    可笑的是,林青云从来没承认过她们的纠葛,别人也不知道她曾为他那么付出,给他送过许多东西。她就是连质问都找不到资格。

    看着林青云和周婷并肩走远的背影,周爱红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

    周大海家。

    周大海给沈煦斟酒,沈煦阻止了,“大伯,你是长辈,这事该我来!”

    周大海摆手,“今天请你过来为的什么,想必你猜到了。说起来这辣椒油的方子是你出的,省城的单子是你拉来的,你对村里的贡献巨大,我实在不应该再给你添麻烦,出难题。

    可我算了算,村里剩下的辣椒油每家每户加起来,还有三百多瓶。这个数目不小。我想来想去,除了你,也没别人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能舍了这张老脸,依仗一下长辈的身份,让你帮个忙。”

    “大伯,你别这么说。我也是上水村的人。你也说了,辣椒油是我搞出来的。现在弄成这样,实在让人唏嘘。你放心,我已经和单位领导谈过了。之前咱们村的辣椒油做的红火的时候,运输队的人就很喜欢吃。

    你也知道,我们摸方向盘的,经常在外面跑。吃饭没个准点,有时候国营饭店过了饭点都不另做吃食了。有辣椒油,我们自己只需要准备点米饭,挖一勺拌两下就能将就一顿。味道还不赖,既省事又省钱。

    只是我们运输队开车的加起来一共才二十来人,三百多瓶量大了点。倒也不是完全不行。我的意思是,便宜点,每瓶比咱们给供销社的价格少一毛。运输队的领导也同意了。大伯,你看成吗?”

    就是少一毛,每瓶还有四毛可以赚。总比卖不出去全砸在自己手里强多了。周大海喜出望外,“成!我待会儿就跟村里人说!把大家的辣椒油都收过来,明天你去上班,让明友帮你一起送过去。”

    沈煦点头。

    周大海叹息:“就是可惜了咱们这副业。你说之前我们做得多好,怎么现在就……哎!食品厂就是没辣椒油,效益也还不错。何苦跟咱们争这个。”

    “能更上一层楼谁不想?领导想把厂子做得越来越好。工人们也想福利补贴越来越多。就在自己身边有这么一块大肥肉,他们哪能视而不见?更别说,他们本身有罐头生产线,密封技术比咱们强。这辣椒油确实是他们做比我们做更有优势。”

    周大海如何能不知道这个理,就是心里有些不平,也是舍不得这么好的机会。

    虽说上头一直鼓励下面的生产大队开展副业,可真正能开展出来的,有几个?没了辣椒油,怕是往后再不会有其他机会了。

    “三子,你平素会来事,是个能干的。省城和周边县城的生意都被食品厂拉了过去,但天下这么大,总还有别的地方,食品厂的手伸不到那么长。你在运输队,去的地方多,你看有没有其他路子?”

    “单子倒是未必不能拉到。但就算有单子,也做不来。”

    周大海蹙眉:“怎么说?”

    “之前咱们把辣椒油送去省城,坐的是火车。两三个人来回的车费还负担得起。到了那边火车站,因着之前我和柴主任谈得不错,这方面早商量好,由他们负责来接货。大伯你想想,若是柴主任不给我们这个便利,一千六百瓶辣椒油,我们要怎么送去百货商场?”

    周大海一怔,他还真没想到这点。

    “周边县城离得近,和咱们阳山县都有班车往来。加上县供销社的量不算太大,一般三百瓶,最多也就是个五百瓶,选人少的那班车,多给一份货的钱。司机也愿意带。但要是去了别的地方,就行不通了。

    一来路途太远,没有直达车辆,中途转来转去,辣椒油磕了碰了损失怎么算?二来也经不起这样的人力损耗。车费还得往上翻几倍。这还得是小单子才可行。然而小单子赚头也少,一来一回,不划算。

    若是有大单子,我们就没法走班车。有上头的批文,我们是可以依旧走火车,让火车站那边行个方便。但到了那头车站呢?世上有一个柴主任,可不见得有第二个第三个柴主任愿意自己承担这部分运费。尤其他们单位下头也不见得就有货车,还养着司机。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和我们运输队合作。不过运费不便宜,尤其是去距离远的地方。我们不是正经厂子,公社的文件可以给予我们一些便利,但不会给我资金补助,这些全都要我们自己出。我算过,至少每单得一千瓶以上才有利润可图,但刨除所有开支,分到每家每户的也不会太多。”

    一千瓶以上的单子,不好找。

    周大海眉头紧锁,“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沈煦摇头。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但他现在不想说。有些事情得等最合适的时机来做。

    周大海很是挫败,但也知道事无回转,可惜了几句便丢开了,又说起向桂莲来。

    “我也知道这事你妈做的大错特错。但到底是一家人,那边现在粮食不足,等吃到开春,怕是要断粮。我知道他们伤了你的心。平时有个什么事,我也不让他们来烦你。可这回不一样。总归是你妈,是你兄弟,血浓于水,我只希望你念着这份亲情。”

    沈煦心里不大高兴,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周大海这么说,也在意料之中。时下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不只周大海,连同村里九成以上的人皆如此。

    现在大家还在气头上,也还念着他当初贡献辣椒油的恩情,自是向着他。可辣椒油的副业没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恩情也会慢慢消减,直到弱到无足轻重。到那时还会有人像现在这样力挺他吗?

    更别说,在众人眼里,他与向桂莲终归是母子,他虽是帮了全村,桂莲却也害了全村。这恩与仇,几乎可说是抵消了。

    甚至有些人还会把对向桂莲的怨恨迁怒在他的身上。毕竟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有一样东西,你从没给过他,他不觉得有什么。但你给了他,他享受到了这样东西的好处,你再从他手里夺走。那就等同于害了他般。

    沈煦从不低看人性,却也从不敢高看人性。

    他信这个世上念着他的好的人不缺,但也信产生这种想法的人不会少。

    “大伯,我知道你的意思。依我的想法,咱们先别管。”

    见周大海想反驳,沈煦摆手说,“也不是一直不管,是现下不要管。我妈那人我清楚。要是这事解决得太容易,她不会长记性,往后指不定还会做出这种事来。大伯,你总不会想一辈子替那边擦屁股吧?就是你愿意,你考虑过大伯母,考虑过明友他们吗?”

    周大海一时无言。确实,为着这个,他婆娘和他闹了几天的别扭。

    “有你从乡亲们手里换回来的那些粮食,他们省着吃,等到开春还有各种野菜,不至于真就饿死。他们之所以天天同你诉苦,无非是以前好日子过惯了,如今生活水平骤降,落差太大,一下子适应不了。恐怕也是不想适应。

    小孩子都知道,做错了事是要负责任的。这责任怎么也得他们自己担起来。他们吃了教训,才会反思,才会学好。大伯,不但我现在不会出手,也建议你不要再出手。你也别太担心。我们可以时刻关注着。总不会让那边真走了绝路。”

    有这最后一句,周大海心里舒服了些。

    周大海媳妇正好过来添菜,听到这一段,立马附议:“三子说得在理。你就该听三子的。”

    周大海想了想,最终点头。

    沈煦垂下眼睑,心里冷笑:这些话不过是托词。只需过了这一阵,真等到周家山穷水尽之时,他早跟向桂莲斩断这份本就不该存在的母子关系了。

    从周大海家出来,沈煦回到家就见周爱红在门外三步远探头探脑,踌躇着走来走去。

    “你来这边做什么?我说过,我不会给你钱。”

    周爱红忙摆手,“三哥,我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来干嘛?”

    “我……我……”周爱红似是做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鼓起勇气,仰头看着沈煦,“三哥,三嫂身子一天比一天重了,你又经常要出车不在家。家里总需要人照顾,活也要人干。三哥,你有没有想过三嫂现在的情况不适合操劳家务?”

    沈煦越听越糊涂,“你直说,你什么意思?”

    “我……我是想问三哥,我可以帮你干活,帮你照顾嫂子。我不要钱,我只求一日三餐能给我一碗饭吃。没菜也行,给点汤就成!”

    沈煦:……

    往日养得跟大小姐一样的周爱红要来给他当帮佣?只为吃一口饱饭?

    好似怕他不同意,周爱红急忙又说:“三哥,我知道我以前从没做过这些,你有顾虑。但你放心,这些我都会了。这些日子,我都学会了。我不敢说能做得多好,但至少饭菜做出来都能吃,衣服洗得也还算干净。三哥,你……你帮帮我好吗?”

    说完,她身子晃了晃,脸色发白。

    她实在是饿狠了。她不想再挨饿了。她妈给的那点吃的,压根就扛不过去。

    起初她也动过心思,帮大哥大嫂干活换食物。但周双莺宁可自己做,也不愿意她沾手,生怕她会伤着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一样。

    她便转头去和四嫂说。四嫂倒是乐意。但她的事就那么点,二嫂都捞了过去。做这些,二嫂可是有三块钱拿的。她如果帮着做了,二嫂就没钱了。在二嫂眼里,她是在抢生意。

    周爱红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不明白,自己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副模样。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吃饱饭。只有吃饱饭,才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做其他事。

    她偏过头,眼中闪烁着恨意,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沈煦对她没什么感情,虽说田松玉如今确实是特殊时刻,但也正因为是特殊时刻,有书中那样的剧情在,他更不可能把周爱红留在家里。

    但未必不能有别的安排。

    “我不用你干家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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