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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淙定然是被晏江何成日怼豁出了习惯,他此刻已没多少滋味可咂摸。冬日的阳光略见萎靡,搁晏江何挺起的鼻梁上抹了道浅薄高光,张淙直视那亮处,眼睛没动。

    晏江何脸上的笑意慢慢收去,他低沉的声音泡在日光里打滚,裹起一层轻薄的温度,融化开一位老者的生平。

    冯老是个天生的医生。话这么去说,并不只是因为他在医学方面的天分和造诣,更多的是他对“医生”这个岗位的热忱。

    世间谈起“热爱”,或许颇多的人都能陈情表意,可万物都逃不过两面性,当“热爱”这东西带来了焦虑和疲乏,甚至痛苦,便会刷掉一批人,不乐意再为“热爱”负责,而留下的那部分,肩上又扛起了“崇敬”。

    晏江何觉得,冯老就是一个对“医生”这职业,有热爱,也有崇敬的人。

    冯老年轻的时候身康体健,一双手稳如泰山,拎起一把手术刀方可出神入化。他潜心钻研,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贴进了医院里。

    人肯定是没办法分/身的,和社会上大面积的庸人一般无二,冯老对事业付出,自然会疏忽家庭。

    冯老的家庭构成很简单,他年近四十才中年得子,家里有一位三十多的高龄产妇,加上一位高龄老太太亲妈。

    晏江何未曾见过师母,只是少鲜听旁人提起,便会从字里行间的顿挫中瞥出怀念和尊敬。——冯老一定有一位非常通情达理的好老婆。

    出事那天没什么不同,太阳照常升起,天色依旧透亮,大医胸外科照旧忙得东倒西歪。一切都卡着齿轮正常运转,丝毫没有要摧毁什么的迹象。

    那天晚上冯老开大夜台,没在家。他家那位高龄产妇,晚上一直喊肚子疼。虽然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但家里的老太太铁定慌了神儿,她一着急,便带着儿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直接连夜去医院。

    谁都不知道悲剧最惨烈的时候会长什么样,就像谁都无法想象刹车声会有多么撕裂。

    载着冯老整个“家”的那辆车,跟一辆大货撞上了。

    ……

    张淙再伸手去掏小西红柿,掏来一手空,只有指尖碰上了凉水。小西红柿已经吃没了。晏江何说话的时候一颗都没吃,这是全被他给吃了。

    张淙有些犯恶心,他怀疑自己咽下去的不是酸甜的果汁,而是腥辣的血。

    “师母和肚子里的孩子,刚到医院就没了。”晏江何轻声说。

    “刚到医院就没了?”张淙重复了一句废话。

    “嗯。不过老头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老婆孩子没了的。”晏江何也有些受不住,他说话更轻了些,“老太太倒是多熬了一会儿。”

    张淙干涩地问:“然后呢?”

    他本以为没什么更不好的结果,但晏江何却坐在这,用一张嘴,让他知道天到底怎么塌下来。

    晏江何说累了,索性仰头磕在椅背上:“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医生不能给直系亲属做大手术,其中各种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

    晏江何:“我也是听我爸说的,那晚的情形很紧急。整个大医当时唯一有能力处理老太太情况的医生就是老头。再叫别的医生过来肯定来不及。”

    “所以呢?”张淙脊椎骨忽得一下冰凉。

    “所以就把老太太推进手术室了啊。你说是不是该杀千刀,没人敢告诉他师母和孩子没了,却敢告诉他进手术室救自己亲妈。”晏江何看了眼冯老的屋门,“真的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开的胸。”

    张淙的思想穿过时间,回到几天前那个苍白的医院长廊。当时他问晏江何,为什么专家墙上没有冯老,晏江何说是因为一台失败的手术。晏江何说冯老不乐意要那名头。

    张淙不准备再问下去,他想他已经知道了结局。可晏江何却又给他翻了个颠倒:“师父的手很稳。”

    晏江何用了“师父”。

    张淙震在原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敏感而细腻,他从未这么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也从没听过晏江何这么认真地说话:“手术途中没有任何操作上的失误,但老太太还是没下手术台。”

    “为什么?”

    张淙脱口而出,又想抽自己一巴掌。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人命这东西,从来不是医生有一双精湛的手,就能挽救的。”晏江何的目光悄悄收回来,他小声说,“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坚强的人了。”

    晏江何在医院,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人性最荒唐懦弱的一面,也领教过意志的坚韧顽抗。可尽管如此,当他对上冯老脸上那抽了褶子的笑意时,他却永远不敢想——老头站在无影灯底下,是如何稳着一双手,替自己的生母关上胸腔的。

    那苍老的胸腔里缝合进永远的寂静,养育了他,终结于他。

    同时,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他作为医生的光明被永远熄灭。

    就那么静悄悄的,将一份高尚,砍夺去荣耀。

    可如今呢?现在呢?那双攥住绝望却依旧稳重的手怎么样了?张淙缓慢转动自己的脑子,画面牵扯过来——那双手皱皱巴巴,擦汗都会哆嗦。

    所以,苦难不是最可怕的,时间才是那个终极者,它会贪婪地吞掉一切梗概和细节,让全部都变得脱力。若是还有什么百折不挠的,也就剩个“倔”字了。

    张淙看见晏江何转过头,那抹虚浅的高光又落回他鼻梁上。张淙继续盯着看,把视线安稳地放在那小小的光明里。

    两人沉默了很久。日头逐渐变成橘色,慢慢再沉进暖红。

    是晏江何先收了情绪,他带起一抹笑来问张淙:“你想吃什么?”

    晏江何:“爱吃炸里脊吗?我妈肯定做了。要不糖醋排骨?锅包肉?你喜欢哪个,多给你带点儿。”

    晏江何催他:“赶紧说。”

    张淙从兜里摸出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燃,他舌尖舔上劣质的尼古丁苦香,顿了片刻才说:“糖醋排骨。”

    “好。”晏江何站起来,抻了个懒腰,他这副懒散的姿态莫名很令张淙放松神经。

    晏江何走到张淙跟前,盯着他瞅了瞅,开始挑嗦起毛病,多管闲事:“你头发有点儿长了,但先别剪了,你剃寸头像劳改犯,一看就欠揍。不过也别留太长啊,就第一次见你那杀马特,那是什么三猫野兽,更欠揍。”

    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欠揍。

    “……”张淙坐着八风不动地碜牙,好悬没让烟从嘴里滚去抢地。

    晏江何忽然用指尖弹过张淙头顶直立的发梢,语气带着三分拎不清的安抚意味:“乖。”

    他这一下似乎弹塌了什么,霎时类似银河倒泻,夯硪坚实。

    一颗顽石崩颠,长开一条裂缝。

    记得特别清楚

    元旦过完,张淙吃了一肚子糖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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