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好几场,但都是经典剧目,你确定要跟他们比?”曾立轩道,“要是这回跟他们比了,之前我说的帮你们和《烈火英雄》评个高低,可就不做数了。”

    《烈火英雄》再好,跟成为经典也还有一些差距,曾组长这么说,无疑是想用这种难度打消她的念头。

    沈娇宁刚才一路小跑,厚实的棉袄里闷了些汗,这会儿都成了潮湿的寒意,她轻轻哆嗦了一下,大脑里如浮光般掠过《女儿》的所有动作。

    她感受到自己掌心的冰凉,轻轻吐出一个字:“比。”

    ……

    挂上电话,吕副主席急得差点想打她:“你疯了啊?去跟《白毛女》比?人家那是什么级别的,那是经典啊!咱文工团这三瓜俩枣的,怎么跟人家比啊?”

    “经典就是用来超越的。要是所有人都不敢跟经典比,那还怎么进步啊?”

    “你说得都对,那万一输了怎么办?你们折腾了那么长时间,要是输了,前面的付出不都打水漂了?”

    沈娇宁有点无奈地说:“想要更大的胜利,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要是真输了,就看您和主任给不给我们安排演出了呀。”她说,“我现在回去跟大家说这个事,一会儿可能联排一次,您要是有空,欢迎来看。”

    吕元忠是这个时候,才彻底认识到他在双彩县招待所里,随意让颜嘉明收为学生的女孩子,和他过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在这个大家都恨不得缩进龟壳里自保的年代,她依然保持了如此奋发的斗志。

    理智告诉他,要跟经典舞剧比,根本别想有赢的盼头;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又让他有种直觉,这样敢闯敢拼的性格,也许真的会获得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成就。

    ……

    沈娇宁并没有她看起来那么轻松,这个决定实在有些冒险,她自己是愿意冒险的,可她并不是很确定其他人都会赞同她的想法。

    没有问过大家的意见,就做下这样的决定,饶是她,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大家看到她兴冲冲地跑出去一趟,回来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兴奋,猜测:“是不是曾组长说不过来?不来就不来,刚才乐队都跟我们说,觉得我们这舞剧比隔壁好,不用太担心。”

    “不是……”她清了清嗓子,“跟大家说件事,就是明天我们就要去省会了,如果跳得好的话,省会的过年演出,加一场我们的舞剧。如果不好……那我们就回来,曾组长之前说的要过来给我们评比,也就不做数了。”

    她说完,集体静默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贺平惠率先打破沉默:“什么,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能去省会了?这是好事儿啊!看你这个表情,我们还以为怎么了呢。”

    “是跟《白毛女》那些样板戏比……”

    “比就比,大不了就输呗,我们又没损失什么。”刘思美说,“就算输了,我们最多回来去乡下演出。团里不安排我们演,妇联也能给我们安排上。”

    林春霞道:“对,我们夏主任说了,那么多钱投进来,肯定是要你们去演出的,最多台子简陋点,我们妇联自己就能搭台。”

    沈娇宁抿唇一笑:“其实我也这么想的,就怕你们不高兴。”

    “我们不高兴什么,曾组长那边本来也是你争取来的,整部舞剧从人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到今天完全排练完,可以上台演出,你付出最多。以后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有负担。”

    沈娇宁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半捂着脸:“你们别煽情了,我们再来排练一遍吧。”

    大家点点头,音乐响起,舞者的足尖如不知疲倦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面上转过去。

    吕副主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沉浸在舞剧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

    他又蹬上了自行车,赶去服装厂。

    这群孩子们明天就要去省会表演了,今天加班加点也要服装厂把所有衣服做出来。

    第51章 《女儿》12 足尖之下的这一寸土地……

    第二天一早, 大家就从副主席手里拿到了演出服装和车票,送他们去车站。

    这次去的,除了芭蕾的七个人, 还有妇联的两个干事,至于乐队, 吕副主席说, 如果他们真能得到曾组长的认可, 团里就安排把乐队歌唱队全部送过去。

    要是不行, 就先不弄那么多人过去了,免得太丢人。

    “你们也别太有心理负担,反正已经这样了, 要是不行就当是去省里旅游,能赶回来过年就赶回来,赶不回来就在外面吃好喝好。”吕元忠说。

    大家都应了, 告别副主席, 一起向省会出发。

    省会的过年演出是历年的惯例,从大年二十八, 一直到正月初五,除了年三十的晚上没有, 其他时候,每天下午演出一场。

    其中初一初二和初五这三天,都是部队文工团演出,剩下的是地方优秀文工团过来演出。

    绵安市文工团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消息, 可见并不在今年的“优秀”行列里, 《烈火英雄》要到省会演出,只能另等时机。

    现在沈娇宁他们,就是要和其他四个原本已经定下的文工团竞争, 人家演经典剧目,他们跳自排舞剧。

    一到省会,沈娇宁先联系了曾组长,他让沈娇宁他们直接到省歌舞剧院,自己随后就到。

    这意思就是,一到那边就他们就可以开始演出了。

    沈娇宁等人匆匆往歌舞剧院赶,到了才发现这里人并不少,一问,原来有两个文工团的人在这里排练,他们都是要过年演出的。

    “大家先把衣服换上吧,等曾组长到了,看他怎么说,要是他说要立刻看,我们就能立刻跳。”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自己的演出服。

    款式沈娇宁早就和大家说过,女儿们都是白衣服,如梅,如雪,母亲和小妹结婚都是同一件红衣服,用的料子比吴清华演出服更厚实些,看上去更朴素。

    大家在拥挤的后台换衣服,文工团的人还好,毕竟舞台经验在那里,林春霞和方思萱第一次上台,一来就是省里的太舞台,平时练得再好,现在也冷静不下来。

    “完了,这舞台这么大,他们会不会听不清我们喊口号啊?”林春霞紧张地抓住沈娇宁问。

    来省会演出,本来是没有喊口号的,但现在歌唱队过不来,决定了还是喊。

    “别怕,等下我问问剧院的人,有没有别衣服上的小话筒,或者直接在舞台前摆两个大话筒。别人唱歌都能听见呢,你们喊口号肯定没问题。”

    林春霞和方思萱心情忐忑地应下。

    他们的道具也颇为简陋,一个大红花色的小棉被裹一裹,就象征襁褓了,还有一张圆形的锡箔纸,到时候铺在舞台上,充当大水缸。

    总而言之,外界能给他们的助力少之又少,一切全靠舞蹈技术和舞台表演。

    另外两个文工团的人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看,过年演出的四个地方文工团,他们都已经互相见过了,看衣服也不是部队的,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沈娇宁没理会他们的目光,趁着曾组长还没来,抓紧时间给大家脸上擦点粉,涂点口红。尽人事,听天命。

    这边收拾完,她又去找工作人员问了问,要了两个小型扩音设备,装在林春霞和方思萱身上:“装了这个,你们就和平时一样喊就行,大家都能听见。这样是开,这样是关,你们上台前再开,现在可以试试。”

    林春霞试着按了一下开关:“试试?”顿时,整个剧院都听到了她这声试试,她吓了一跳,脸臊得通红,赶紧关上,“我的妈呀,这也太好使了。”

    沈娇宁笑着拍拍她的肩:“你们会用了就行,上台前记得开啊。”

    正说着,曾组长过来了,看到他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别急,”曾立轩看他们马上就要去台上,拦住他们,“在我这里,从来没有走后门这种事,如果你们能获得这次机会,那一定是因为你们的实力。”

    他指指他身后的十来个人说:“我把组里的人都带来了,这次算是给你们文工团一次重新评分的机会,毕竟上一回抽查,没抽查你们的古典舞,对你们团来说是要吃亏一点。”

    芭蕾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虽然是在说古典舞比他们芭蕾强,但从结果来看,好像还可以?

    这个工夫,曾组长已经拿着话筒上台了,小郭招呼他们到大幕后面候场。

    沈娇宁等人站在大幕后面听曾组长说话,这才知道,原来上一次抽查的评分,绵安市文工团在全省排了第五,只差一位今年就能参加省里的过年演出了。

    这个评分几乎是靠沈娇宁一个人拉上来的,前面几个人都没发挥好,他们团差点在全省垫底。

    曾组长认为,如果按《烈火英雄》评分,绵安今年可以稳进前四,所以才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但这也意味着,原本排第四的岭市文工团,今天可能可以直接回去了……

    岭市文工团就是在这里排练的两个文工团之一,沈娇宁悄悄探出大幕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不少仇恨的目光。

    沈娇宁觉得这确实招人恨,她来之前也没想到省里是这样的安排,以为会减少一场部队文工团的演出,分给他们的。

    “不过为了公平起见,等一下岭市文工团也可以再表演一遍,给你们重新打分,如果你们想按原来的评分也可以,你们可以自己考虑一下。”曾立轩最后道。

    岭市文工团的人当然不服气,但省里的决定,他们也没办法,私下议论着:“先看看他们跳得怎么样,就几个人,估计不到半小时就跳完了,那肯定不可能安排他们过年演出的。”

    “也许人家只是先派几个人来,提高评分,要是比我们高,再整个文工团过来呢?”

    “那就看看他们能拿到几分,万一比我们高,我们再上台,这段时间我们也进步了。”

    与此同时,颜嘉明也正在小声跟大家说:“别多想,我们先跳完再说。舞蹈的属性里,天然就带着竞争,我们要是能赢,是我们自己的本事。”

    “对,曾组长都说了,本来就是我们团吃亏,现在是补偿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大家好好发挥,抓住这次机会!”

    他们来不及说太多,曾组长已经走下去,台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该他们上场了。

    颜嘉明先把那张锡箔纸放到舞台中央靠前的位置,等他回来,演出这才算真正开始。

    这是他们整整四个月没有上过的舞台,这是省歌舞剧院的大舞台!

    大家一直隐忍在心里的抑郁,苦闷,此时都化为热血,在经脉中沸腾起来,传遍四肢百骸。

    舞台,他们来了!

    今天他们没来得及跟剧院的灯光师沟通,舞台上没有特殊的灯光效果,只是普通的照明光,也没有音乐。葛光亮一个人抱着襁褓上台的时候,全靠他的舞蹈动作营造出深夜鬼鬼祟祟的氛围。

    沈娇宁站在大幕后,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今天的葛光亮超常发挥了,几个动作都完成得比平时排练还好。

    紧接着是四姐妹上场,沈娇宁这时候演刚刚生产完的母亲,虚弱地跟在后面。

    芭蕾的所有动作,几乎都有力量感的要求,舞蹈动作干净与否,向来是评价舞者的标准之一。

    她既要保持动作的干净,又要表现出一个柔弱妇女的感觉,最重要的是,眼神中要有母爱。

    沈娇宁对母爱的认知几乎为零,但她只要想起在上坝村时,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哼唧声弱得像小猫的女婴,目光就自然地柔和下来。

    她转得很快,可表现出来的非但不是刚强,而是无助、痛苦、与挣扎。她只是一个连孩子都护不住的乡村妇女,没有什么自己的思想,但对自己努力生产的孩子,有着天然的情感。

    她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有个文工团的主席小声问曾立轩:“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位演员。”

    曾立轩道:“他们台柱子。”

    哦,原来是台柱子,难怪动作到情感都这么到位。

    台上已经到了五个女生把葛光亮围在中间那一幕,大家一开始还不知道他们要表达的故事,少了配乐和灯光会更难进入情境一些。

    可是等葛光亮举着襁褓跳起来,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那个装扮粗犷的男芭蕾舞者一跳起来,五个女舞者就直起身子,双手向上,仿佛想接住孩子;男舞者一落地,她们就匍匐着,台上没有声音,但大家似乎能听到细细的祈求声。

    葛光亮这几个跳跃非常高,他手里的襁褓看起来无比危险。大家明知是在表演,可还是忍不住担心这个孩子的安危。

    曾立轩看得着急:“五个女人,上去抢也早抢下来了,真是不顶事。”

    小郭闻言,眼睛没从舞台上挪开,嘴里说着:“组长,你看这台上像不像一朵梅花啊?五个花瓣,中间的襁褓是花蕊,那个男舞者是树干。很多家庭里,都是以夫为天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就像花朵依附着树枝一样,所以她们很难强硬起来。”

    曾立轩这才发现还有这样一层意思,点点头,赞同了他的话。

    好在这个孩子最后还是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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