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私下告诉沈娇宁:“等你去了部队,团里肯定还要继续演出《女儿》,但是可能再也没有人能一个人跳完全场了。本来是想安排刘思美替你的部分,这几天她试了,太吃力了,以后会改成至少由两名演员表演。”

    沈娇宁点点头:“那个男生是?”

    “要么替我,跳不下来就跟葛光亮换。”

    她听懂了,拨了拨耳边的碎发:“你还是不打算继续跳舞呀?”

    颜嘉明沉默良久,终于有些落寞地开口:“已经过了那个时间了。有些事情,一旦过了那个点,再怎么绕回去也不是原点。但是,我确实很感激你,这半年来,跟大家一起排练、演出,感觉心里没有什么遗憾了,以后可以安安心心地当一个指导老师。”

    “人只要自己没有遗憾就好。当指导老师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芭蕾发展离不开好老师,要不是你把我从双彩县带过来,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颜嘉明笑着摇摇头:“我可能一直对你有点误会,你不知道吗,那个时候就算我觉得你不行,你还是能进我们团。”

    “啊?”沈娇宁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我们去双彩县看演出之前,沈首长就已经跟蒋秘书打过招呼,让我们一定要选你。我那时候很不高兴,所以对你也有一些偏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语气不太好,请你原谅。”

    后来他才发现,她不是一个喜欢走关系的人,而且对自己特别有信心,根本不可能去托关系。

    沈娇宁听他提起沈首长,愣了愣。

    那时候沈鸿煊去双彩县文工团,她确实说了一句要先来市里,没想到他还给自己打招呼了。幸好她考部队的事情沈鸿煊不知道,否则又徒惹误会。

    不过,颜嘉明果然从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跟颜嘉明谈话时,就被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笑道:“原来你不是对所有芭蕾演员都是那种语气啊?你就是故意把我的问题说得很快,还说法语,想给我下马威?”

    颜嘉明有点窘迫地“嗯”了一声。现在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幼稚。

    “早知道我就当什么都听不懂,让你开心一下好了。”沈娇宁说,“毕竟我一向都很尊敬老师。”

    ……

    和颜嘉明聊完,她回到宿舍,找了纸笔出来。

    金先生的音乐着实为他们的舞剧增色不少,她其实从过年演出开始,就一直惦记着要给他们写一封感谢信,可惜一直没空。等电影拍摄完,她又记起这件事,但那时候收到了去京市的通知,便想着去他们学校拜访。

    结果这么一拖,到现在感谢信没写,拜访也没去成。

    虽然金先生夫妇的要价是高了些,但艺术水准高,她觉得可以保持一下联系,万一以后还要做舞剧,可以继续合作。

    她写完感谢信,写作的灵感上来了,顺便把《女儿》影评、观后感、排练与拍摄经历都提前写了一份出来,后几样东西自己留着,先把感谢信寄去金先生的学校。

    于此同时,文工团主席在沈娇宁的启发下,执行力很强地举办了一个征文比赛,让大家写电影《女儿》的观后感,分设一二三等奖和优秀奖若干,获奖的人每个人都有奖金,到时候还可以寄去报社发表,署他们自己的名字。

    他跟沈娇宁想到一块儿去了,虽然现在电影还没有上映,但是他们自己团的舞剧,全程参与了拍摄,每个细节都清楚,完全可以提前写出来,等电影一上映就寄过去,省得耽误时间。

    第67章 《女儿》28 电影上映

    征文比赛在文工团引起了很大反响, 因为,在文工团经费紧张到连工资都想克扣的情况下,这个比赛居然有奖金!

    金钱是第一生产力, 这句话放在哪个时代都适用,更何况大家确实对这部舞剧有很多感想, 早写晚写都是写, 一时间, 大家除了排练时间, 几乎人手拿着纸笔,一脸沉思,绞尽脑汁地想写出一篇好文章来。

    沈娇宁在训练之余, 也继续写影评。

    她之前是从主演和舞剧编导的角度写的,现在准备从普通观影者角度,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写, 也不交给团里, 到时候她自己用假名投到报刊。

    文工团的征文活动,热热闹闹地开展了整整一个半月, 夏天他们的演出少,中午休息和晚功结束后都能写, 最后收到了上百篇的影评,团里的老师们一篇篇看过去,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到八月初, 选出了一到三等奖各一名, 优秀奖十名。

    沈娇宁那篇从舞剧和电影参与人角度写的文章,获得了一等奖,刘思美拿了一个三等奖, 芭蕾组得奖的还有贺平惠,是优秀奖。

    颁奖典礼照常是在小礼堂举行,主席给他们每个人颁发了奖状和奖金。

    大家充满期待地上去领奖,结果发到手的是,一等奖一块钱,二等奖五毛,三等奖三毛,优秀奖则只有一毛……

    大家领完奖下来,贺平惠瞪着眼睛,把一毛钱的硬币举到眼前:“就这?就这?”

    刘思美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领到了三毛,主席给她时还数了数。

    沈娇宁拿着一块钱,安慰道:“我这能买不少糖,买回来给大家一起分。”

    贺平惠和刘思美干脆把自己的奖金也交给了她,让她帮忙一起买糖。

    台上主席还在讲话:“没有得奖的人也不要气馁,我们发现优秀的影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只能从中选取了几篇评奖,其他人可以自己去投报刊发表,一旦刊登,团里全部按优秀奖的规模给予奖励。”

    意思是,要是发表了,团里可以给你一毛钱的奖励……

    不过虽然奖励少得还不如没有,依然有很多没有得奖的人准备到时候自己去投报刊,写都写完了,万一能被发表出来,那多光荣啊,等回去又可以跟家里亲戚好好吹嘘一番。

    文工团热情似火搞影评的时候,并不知道八一厂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要求他们尽快上映《女儿》,据说京市那边的领导都关注着这部影片。

    八一厂内几乎一切工作都给制作《女儿》让位,加班加点地洗片子、剪辑,不知道熬了多少个通宵,终于提前制作完成,赶在八月初就把样片寄去了京市。

    审核通过后,全国各个省份都向八一厂买了一份拷贝,到八月中,就在各省会正式上映了。

    绵安市文工团得到影片上映的消息,他们虽然还看不到,但是可以先把影评寄出去了。

    主席听了沈娇宁的意见,没有把所有影评都寄去同一个报刊,各个省的报刊都寄了一些,沈娇宁那份寄去了京市。他让其他准备自己投稿的人也别一溜烟都往省会寄,都分散开,最好达到遍地开花的效果。

    沈娇宁自己也去邮局,把另外几份影评,每份都用不同的名字寄了出去。

    她想到自己两个月多前给金先生寄的感谢信,一直没有回信,不过本来就是表达感谢,回不回都正常。

    她其实很想第一时间看看《女儿》在荧幕上是什么效果,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在绵安上映,可能还不如等她进部队了,直接在省会看来得快。

    沈娇宁还没等到绵安上映电影,就先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的《女儿》影评。

    最先看到的是省会日报,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部电影,配了她的巨幅电影海报。这篇报道不是文工团寄过去的那一些,而是报社的专业记者写的,整整占据了一整个版面。

    过了几天,又陆陆续续看到好些报纸上刊登了关于这部电影的报道,有些是他们寄过去的,有些是新闻记者写的,还有电影专家的评论……

    一时间,哪怕这部电影根本还没来得及进入各个小城市,但已经没有人不知道这部电影了,都等着它能到自己的城市上映。沈娇宁的名字和长相,已经随着一张张报纸,进入千万人家。

    她自己写的那一篇心得也发表了,竟然是在全国日报的副刊。全国日报,那可是每天报道国家大事的报纸!

    先是日报主编写的一篇评论,说领导们观看了这部电影,非常满意,鼓励大众创造出更多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肯定了妇女们对社会的杰出贡献……最后在下面附上了沈娇宁那篇创作心得,还有她的一张小照片,底下配的字是:青年舞蹈艺术家沈娇宁。

    当天的全国日报在绵安遭到疯抢,主要是文工团的人抢,他们每个人买了好几份保存。这是京市领导们的肯定!和一般记者、电影人的夸奖都不一样,连领导都肯定他们了!

    沈娇宁也抢了五份,里面有不少篇幅是夸她的,她当然得保存下来。

    其他各大报刊她也都买了三份,不知道是电影真的好,还是文工团投的那么多影评起到了带头作用,关于《女儿》的报道实在太多了,她买这些都花了不少钱。

    不过她一点都不心疼,分成三份,一份是自己留下做纪念的,另外两份打成了两个又大又重的包裹,寄去京市,一份寄给沈依依,一份寄给姜玉玲,给她们俩各送一份大礼。

    这是她从得知姜玉玲试图从中作梗就开始考虑,在京市回来的火车上做下的决定。

    她一回来就跟主席建议让大家写影评,确实有宣传电影的想法,也带着一些私心。

    沈依依母女这些年对她做了这么多恶心人的事,还想阻拦她的舞剧拍成电影,那她就偏要让她们俩看看自己的成就。

    电影不但拍出来了,还拍得这么好,得到了这么多人的表扬,连京市领导们都表示褒奖!

    这两个包裹太重了,连邮费都不便宜,沈娇宁痛快地掏了钱,看着邮局工作人员收下的两个大包裹,她真是高兴!简直能够想象沈依依和姜玉玲脸色的那种高兴!

    沈娇宁快乐地哼着小曲儿,连跳带转圈地从邮局回到文工团,被喜上眉梢的吕副主席拦下来了:“快去主席办公室,快,好事儿。”

    她赶紧应了,跑去主席办公室。

    “汪部长找你。”

    沈娇宁接过电话:“汪部长好。”

    “沈同志,我们看了电影,觉得你们的舞蹈技术和思想立意都非常突出,目前在社会上的反响也很好,现在我这里正在扩增样板戏范围,想把你的舞剧也加进去,问问你的意见。”

    沈娇宁呆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过这部舞剧竟然有机会被列进样板戏名单。

    这么一来,好处无疑很多,最近的一点就是,《女儿》极有可能和《沂蒙颂》、《草原儿女》作为同一批芭蕾舞剧,在全国各个层级的文工团被学习、排练和演出,真正达到推广到全国,电影也能安排更多的场次。

    可是她有些答应不下去。

    她不能否认这个年代的样板戏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可其实在艺术观念上,她反对“样板戏”这样的说法。

    主席看她一直没有说话,急了,打算抢过电话筒自己替她答应了,反正他才是文工团主席,有这个权力。

    沈娇宁拦住他,抓紧了话筒,说:“汪部长,能不能给我时间考虑一下。”

    “哦?”

    “因为,艺术有经典,但艺术没有样板。”她说得认真,眼神里闪着坚定和执着的光芒,“每一个艺术作品都应该是人民智慧的结晶,是人民杰出创造力的体现。我们可以用奖项、用历史来评价一件艺术作品,但不能用‘样板’把它奉在神坛上。”

    她说:“神坛上的艺术终有一天会腐朽落伍,只有人民的艺术是永恒的。”

    她不就是为了挣脱《红》《白》两出的桎梏才自己创作舞剧的吗?如果《女儿》也被列为样板戏,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最多被一时追捧,也许历史课本里会写上这么一个名字,可是不会再有人愿意去看,偶尔有感兴趣的看了,还会被旁边的人嘲笑古板。

    那么《女儿》,这部舞剧,它就死了,作为一个艺术作品没有观众,就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和存在的意义。

    “我个人不同意《女儿》被列为样板戏,但这部舞剧有很多人参与,我不能一个人做决定,所以我想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汪英毅似乎思考了一下她的话,才说:“好,你们先商量一下。”

    办公室里,主席瞪着沈娇宁,气得差点厥过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不过他想着,其他人应该都是想列进样板戏的,就让她回去问了。

    结果沈娇宁跑回去问了一趟,芭蕾组的人居然都同意她的意见。

    贺平惠说得最直白:“我早就觉得只跳样板戏太腻味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感觉我可以早点跳小天鹅。”

    其他人都没反驳她的话。

    汪英毅听到沈娇宁的答复,沉默半晌,道:“我只能告诉你,现在样板戏准备从原来的八部,逐渐扩增到二十几部,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尊重你的意见,把《女儿》划掉。”

    因为这部舞剧是今年来几乎算得上最好的一部,在预选时,他第一个就写上了这部舞剧的名字,名单快定了,才想起还没有跟编舞者说过。

    “嗯,谢谢汪部长。”

    汪英毅放下话筒。

    看着被划去的剧名,“艺术有经典,但艺术没有样板”这句话在他心中久久震荡。

    他对着业已列好的名单,一时间觉得索然无味。

    就像已经看了二十遍《白毛女》,结果一演出还是这一部时的无趣。

    ……

    主席被芭蕾组的人气到了,正想说什么,电话又响起,他接起来,竟然还是汪英毅。

    他连忙想跟对方说把《女儿》列进样板戏里,不过对方没给他这个机会,只说了一句:“绵安市文工团过去一年的表现很好,经费开支大也情有可原,我会让曾组长额外给你们拨一笔经费,希望你们可以创作出更多作品。”说完就挂了电话。

    主席听着对方挂了电话传来的忙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团终于可以摆脱拮据的状态了,终于可以正常给大家发工资,颁奖不用再发一毛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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