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以为沈依依在睡。自从被处分后,她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高烧,昏睡,还经常做噩梦。

    但今晚沈依依醒着。

    因为她前几天看到了京市周报上沈娇宁的演出信息,京市大剧院,她都没去过,沈娇宁居然要去那里演出了。

    她心里像烧着一把火,想到沈娇宁今天在大剧院风风光光演出,而自己却在这里受处分生病,她就像快被大火烧成灰一样难受。

    现在听到同寝女兵说的话,她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部队宿舍的水泥地面上,血液的腥味立刻在整间宿舍弥漫。

    上铺那两个女兵这才知道沈依依一直醒着,再看床下那摊血,她们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蒙上被子睡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把她当首长女儿巴结,现在才知道她并不是亲生的,还受了那么严厉的处分。

    这种落后分子,她们只想划清界限。

    第104章 京市10 跟我结婚

    北方部队文工团的两个女兵,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装作刚看到沈依依吐的血,找了隔壁宿舍的几个女生, 一起把她送到了军医处。

    军医看过之后,说她是高烧体弱, 又气急攻心, 才会这样。又问她们沈依依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

    其他宿舍的人当然都不清楚, 两个同寝女兵为了把自己摘出来, 说:“我们也不知道呀,昨晚都睡着了,早上醒来才发现, 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她最近受处分了,心里应该挺难受的吧。”

    其他人的表情有些微妙起来,受处分难过生病也就算了, 刚刚军医可是说她气急攻心, 难道她还不服团里的处分,气到吐血?

    这也太不知悔改了吧。

    ……

    另一边, 京市大剧院,大家正在准备第二天的演出。

    这回是杜思远在开场前, 挑开一角大幕看人数:“满了满了!全坐满了!”

    “好好表现!”许英道。

    今天换两位舞蹈教员去看另外两出舞剧,留下许英在这里盯场。

    今天下午这场演出,他们信心十足,表现得比昨天更好, 几乎是超常发挥。

    尤其是从高台开始的第三段托举, 表现了森林被贪婪的人类破坏,变得千疮百孔。人们用这些自然资源去做各做事,盖房子, 做饭,炼钢。

    台上亮了两盏追光灯,一盏是建设家园的人类,他们热情洋溢地从事各做劳作,想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另一盏灯追随着森林化身的女舞者,她承受着树木被砍伐的痛苦,越来越脆弱。

    沈娇宁运用了戏剧蒙太奇手法,让两个场景同时呈现,形成鲜明对比,看得人目不暇接。

    最后,随着“砰”的一道锻铁一般的声响,人类那边的锅被砸穿了一个洞。他们没能把铁炼成钢,同时也失去了赖以饮食的铁锅。他们破坏森林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最后并没有实现,甚至还倒退了。

    人类这边的追光灯熄灭,观众不再能看到这边的情况,只能去看高台上的女舞者。

    这边灯光照亮的范围慢慢扩大,刚刚只有一个女舞者,现在变成一群。

    她们悲凉地互相安慰,一段舞结束时,白色灯光慢慢变红——脆弱的森林,起火了。

    这一段舞看得人们感慨万千,这不就跟他们前几年大炼钢铁的事情一模一样吗?唉,后来家里虽然又想办法买了一口新铁锅,可以前那口是祖传老锅,做饭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了。

    ……

    演出结束,杜思远正在说“不知道今天没有什么评委或者领导人物来看”,汪英毅就走进了他们后台。

    汪英毅部长是主管整个文艺体系的老大,且在国民中有很高的知名度,在场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看到他过来,大家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齐声打招呼:“汪部长好!”他们心想,自己这部舞剧已经好到,连汪部长都亲自到后台来了吗?

    季玉兰和孟良吉刚看完隔壁的演出,回到自己这边的后台,发现很安静,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昨天他们可是高兴得整个后台都是欢呼声。

    等走过来一看,竟然看到了文艺系统的老大,两个成熟稳重的教员都激动了,连声道:“汪部长好!”并且都跟他握了手。

    “沈娇宁在哪里?”汪英毅跟团里的教员和领导握手之后问。

    “我在。”

    沈娇宁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头发前端扎了两根小辫子,系着绿丝带,后面的头发光滑柔顺地披散下来,身穿收腰的绿裙子,腰肢盈盈,露出美丽的肩胛骨和锁骨。

    她本来就好看,上了妆一打扮更是令人心动。团里不少男兵都被她的美貌吸引,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碍于她的成就没人敢胡来,最多晚上在宿舍讨论几句。

    汪英毅看了她一眼就说:“去把衣服换了,跟你们说点事。”对着这个样子的她,那些话都说不出来。

    沈娇宁见他表情有些严肃,不敢耽搁,匆匆地跑去换上军装,两根小辫子也来不及解开,只把绿丝带去了,和披散的头发绑在一起,编成最中规中矩的双麻花辫,然后跑出来。

    “汪部长呢?”

    元静竹往化妆间一指:“那儿呢,两位主任和季老师也进去了,到底什么事啊,我本来以为汪部长过来是看好我们呢?”现在看他这表情,感觉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知道,我先过去看看。”

    走进小化妆间,氛围更显沉重。

    他们可能已经说了一些什么,沈娇宁一进来,就都看着她。

    沈娇宁心思飞转,也猜不到是什么情况,干脆问:“部长,是什么事?”

    汪英毅刚刚已经长话短说地跟其他几位大略说了一遍,现在沈娇宁来了,他更详细地说道:“昨天有好几位评委反馈,你们的舞剧特别出色,我今天特意过来看了看。动作设计部分暂且不说,你们这个立意是有问题的。”

    沈娇宁受到批评,微微提起了心,认真听他说下去。

    他蹙起眉来,很不解的样子:“你既然知道大炼钢铁这个事情已经失败了,为什么还要拿到台面上说呢?因为这个导致森林被破坏,应当也没有这么严重吧,现在的森林不还是很茂密吗?你这是夸大了不良后果啊。这部舞剧是不可能拿奖的,也不可能演到大领导面前去,你们这几天演出完就算了。”

    汪英毅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过几天是小作品评比,你可以把里面那几段双人舞拎出来,弄成小作品,立意也改一改。”

    “部长,大炼钢铁已经说得很隐晦了,完全可以理解成他们是为了改善生活大肆砍伐树木。森林破坏的后果现在确实还没有爆发出来,所以才要在这个时候宣传啊。砍一棵树只要十分钟,可是种一棵树要十年,等环境已经被破坏了,再呼吁不就晚了吗?”沈娇宁说。

    季玉兰在旁边轻轻拉了她一下,让她注意跟部长说话的态度。

    汪英毅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是昨天就有群众评委告诉他,炼钢那一段简直说到大家心里去了。

    那段时间大家把家里的铁锅铁铲都交上去炼钢,一起吃大锅饭,后来又改成各家自己吃,他们却连做饭的锅都没有了。大家心里都觉得白折腾,还费了山上那么多好树,心疼得紧,只是没人敢说出来。没想到舞剧里竟然把砍树炼钢表现出来了,他们都觉得很有共鸣。

    汪英毅一听就感觉不妙,今天才急急忙忙地过来看。看完一听大家的反应,果然还是都觉得这一段特别好,讲出了大家的心声。

    “刚刚是我说得太激动了,比赛结果还是按分数来决定,不过我真诚建议你,可以把几段高台开始的托举单独做成芭蕾小作品。”汪英毅道,“小同志,你考虑一下。”

    他虽然改口说还是按分数定,但是在场几个人都不笨,知道他们这部舞剧基本上没希望了。

    就算其他评委愿意给他们高分,可是只要这位老大在大家提交分数前略略提几句,谁还不赶紧把分数改了。

    沈娇宁闭了闭眼,痛苦地低下头,一瞬间想过很多方案:“部长,我们把炼钢那段改成别的,还有希望吗?为什么砍树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想劝人们珍惜树木。”

    “我认为总体上,还是《草原儿女》更胜一筹。”

    意思就是,不仅仅是这一段的问题,整个保护森林的立意,都比不上《草原儿女》。

    汪英毅说了句心里话:“人家是讲蒙古族少先队员在暴风雪里保护公社羊群的先进事迹,你们倒好,直接批判公社制度,说它造成了资源浪费,要保护森林……小同志,或许再过几十年,你的思想会受到肯定,可是现在太超前了,思想太超前的人往往是要吃点苦头的。”

    他猜对了,再过几十年,宣传内容就会变成“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而不会再有人提起公社。

    可是在当下,提前告诉他们要注意环境,就成了立意不如人家积极。他们非得到了环境已经受到破坏,追悔莫及的时候才知道它的重要性。

    沈娇宁没再跟他强调,舞剧重点只是保护森林,只问:“部长,那我们这个舞剧,是不是不可能拍摄成电影了?”

    “如果没得奖,可以这么说。”

    沈娇宁听到回答,抿着嘴,低落地垂下了头。

    在这个年代,如果得不到拍摄的机会,基本意味着,过两年就会失传,仿佛没有存在过。

    汪英毅看她这样,终于安慰道:“我听说这次比赛,还有另外几部舞剧也很不错,最佳舞剧只有一部,肯定有很多优秀舞剧不能得奖。至于拍不拍电影,主要还是看电影厂那边的决定……总之,文艺界百花齐放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

    沈娇宁失落又愧疚,低低道:“期望百花齐放是一回事,辜负了团里的人是另一回事。”

    两位主任在旁边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咱们机会还有很多,一次失败没什么。”

    “主任,我……我想静静。”她漂亮的杏儿眼有些红了,但碍于旁边有人,强忍着不哭出来。

    “行,你去吧。”

    等她出去了,汪英毅才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这回估计真伤心了,你们劝劝她搞芭蕾小作品,那个她得奖概率很大。”

    “她是团里拿不了奖,心里愧疚。”季玉兰说,“去参加小作品,不是只有两名舞者吗,她自己已经不缺奖了,主要是想带大家一起拿奖。不过部长,这次就算我们拿不到最佳舞剧,最佳女舞者也没有吗?”

    “这些都是要综合来看的。不过沈同志已经拿过一次最佳女舞者了,就像你们说的,已经不缺奖了,再拿一次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教员和主任们就知道了,最佳男女舞者恐怕要留给今年刚从乡下回来的几名舞蹈演员。

    “嗯,隔壁的几位水平也确实很高。”颁给他们也算是实至名归,只是对沈娇宁来说,这次恐怕打击有点太大了。

    ……

    沈娇宁走出化妆间,破天荒地头一次没理会想问她情况的战友们,直接出了大剧院,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市宽阔的街道上。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她的内心被愧疚和痛苦充斥,主任说,下一部再努力就好,可是难道她下一部舞剧,也要去赞颂公社吗?

    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编排这种舞剧,她甚至不想再为团里编舞剧了,就当一个舞者,安排跳什么跳什么,比现在轻松不知道多少,失败和成功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不是现在这样,无颜面对整个团队。

    沈娇宁走在街道上,看着身穿中山装的路人,听着自行车的铃声,感觉到无限的压抑。

    哪怕汪部长早一天告诉他们不会得奖,都比现在好。

    他们昨天接受到观众反馈后有多么高兴,现在她就有多么为难。在大家满怀希望之后再告诉他们不可能得奖,无异于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或许等她回去,大家就已经从主任那边知道情况了吧.

    沈娇宁简直不敢去想他们的反应,走到一棵大树下,她终于忍不住,捂脸痛哭起来。

    就算改成八分钟内的小作品,把自己的部分让给其他人跳,可这样最好的结果,也只有一个男兵一个女兵能得奖。

    她一时没有想到该怎么办,决定给自己一小段放松的时间,让自己安静地哭一会儿,不去想关于舞剧的事情,等哭完了,再回去对面。

    这是属于她的逃避,虽然连逃避的时间,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她抽泣着靠在树干上。

    在这样失意的时刻,她无比希望有一个人可以陪陪自己,他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听她倾诉,而不会指责她。

    但是他不在,也许在部队,也许在出任务,总之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这时,她眼前突然多了一条手帕。

    她眼睛里还在不住地往下掉眼泪,却匆匆顺着手帕去看它的主人。

    她差点以为自己梦想成真,顾之晏真的奇迹般地出现在她身边,结果一看,并不是,来人是杜思远。她掩下心里的失落,努力把眼泪擦掉,不想被外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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