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生欢喜。

    大军回城,又是打下蜀州这样的大捷,自然要开坛祭祖,告慰楚王在天之灵。

    纪南城中央的楚王宫,其华美静丽不必赘述,特别的是在其对面,对称地修有一座长阶高台,是以梧桐木修建而成,高耸入云,名为栖凤台。

    回城那日午后,朗日高照,一道士占得吉时,顾烈登台祭祖。

    这类古礼,狄其野只在书上看过,又因为那日醉酒的尴尬一直躲着顾烈,所以半点不知内情,新鲜地站在武将之中旁观,他们等在栖凤台长阶两侧。

    楚王顾麟笙死后,楚歌多哀。

    吉时已到,笙箫动,陶埙起,楚人悲歌如夜鬼哭泣,傩面楚巫随军鼓跳起祭舞,身形若癫似狂,游魂也似。

    这一幕幕简直像在黄泉阴间,却又发生在昭昭朗日之下,肃穆奇诡,楚人皆含热泪,连狄其野这个外人都不自觉心随鼓震,莫名哀戚。

    突然,乐声止,一声重鼓,楚巫伏地而拜,顾烈走出宫门,向栖凤台而来。

    他一身单薄的祭祀黑衣,比平日王服更显高挑,黑夜似的长发高束成马尾,是仿当年楚王祭祖穿着。但与楚王不同的是,他上裳褪下系在腰间,露着上半身。

    道路两旁的楚人百姓随他的脚步步步跪地。

    直到狄其野走上栖凤台的长阶,从狄其野面前经过,狄其野才明白为何他不好好穿衣服。

    那是一只火海中翩然起舞的凤凰,赤色纹章刺遍顾烈的整个肩胛,颜色鲜红,仿佛随时会流出血来。

    它红得太过生动热烈,甚至令人生出它并非普通刺青的错觉,而似是与顾烈相伴而生。

    楚人尊崇地凝视着他们的楚王,凝视着他们的火凤杀神,他们的眼神热切如火,将顾烈整个人都笼罩在楚人用骄傲与血仇焚烧出的火海。

    狄其野眼睁睁目送顾烈拾级而上,步步登台,身旁楚人的视线无一不是狂热的,任谁都可以看出楚王是多么地受楚人爱戴。

    但狄其野却禁不住觉得,他们看的只是楚王,不是顾烈。

    那个身影,寂寞得很。

    他看着顾烈行着繁琐的古礼,笙箫陶埙再起,顾烈三拜楚王。

    看着陆翼登上台去,将父母骨灰供入楚祠,完成了父母遗愿,这名狡将竟然虔诚得在楚王牌位前把头磕出了血来。

    陆翼是一个该耿直的时候耿直,该圆滑的时候圆滑的人。这样一个人,必然不是一个真正耿直无心机的人,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十分聪明伶俐,十分敏于审时度势,才知晓何时该坦荡直言,何时该三缄其口。

    所以陆翼是狡将。

    照常理推测,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对楚人的认同,也许半是血脉因袭,半是好听说辞而已。

    直到亲眼见陆翼在楚王牌位前磕得额头一片血红。

    狄其野垂眸细思,似有所感,又不能完全理清。

    不待狄其野将思路理顺,忽闻侍人层层传唤:传狄其野。

    楚人祭祖,为何传唤自己?

    他左右看去,姜扬正拼命给他使眼色,于是他按照姜扬在蜀州教他的礼仪慢步走出列外,对高台上顾烈的方向一礼,顺着台阶右侧,步步走上高台。

    顾烈登高祭祖,一是为了告慰楚王打下蜀州,二是为了封陆翼、狄其野为将。

    前世顾烈也是如此行事,反正狄其野有本事收服军心,所以顾烈也懒得更改,依葫芦画瓢,只是将封将仪式再三精简,尽量少给狄其野招些非议。

    楚军的大将军都没什么花哨封号,顾烈不爱弄这些,皆以大将军封之。

    什么人能领多少兵打什么仗,顾烈心里清清楚楚,自有账目。至于称呼则无关紧要,连楚军五支主力王师,他都以第一军、第二军逐次命名,外人根本分不清哪支水师哪支陆战。

    陆翼是带兵来投,而且早已经将军队编制改为楚制,给他封大将军,等于是补个名份。

    封狄其野就麻烦些,要抽调精兵给他补全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骑,着实费了顾烈不少功夫,这小子近来还躲着他,顾烈好心,直接让狄其野前世最信任的几个刺头跟他提前团聚。

    顾烈眼前是新收的两员大将,望下栖凤台,台下是大楚朝臣百姓,收回视线东眺,云梦泽上战船鳞次栉比。

    再过两年,他就将君临天下,为大楚开国称帝。

    道士对天地念祭文,顾烈听着满篇楚恨,视线落于单膝跪地的狄其野头顶,凝神自省,只觉自己心中有喜有悲,但都浮于浅表,心底其实没有太过悲愤,也并无过多狂喜。

    栖凤台上的角落里跪着一伙人,说起来,还是顾烈的亲戚。

    自战国至燕朝,楚人不曾一日离过纪南城。直到楚王被燕朝皇帝以谋反之名夷了九族。

    楚王无故蒙冤,使得天下人群情激愤,甚至有书生在本地衙门宣读楚王罪状时怒而撞柱,为楚王鸣冤而死。

    燕朝皇帝大怒,命文臣连夜炮制了九篇罪状,合称《九罪》,昭告天下,意图堵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燕朝皇帝颁布《九罪》,夷顾麟笙九族,最后做贼心虚,生怕冤鬼复仇,问计高僧,要断了楚顾命数。

    高僧献计,让燕朝皇帝将半数楚人调往四方,然后另找一支与荆楚毫无瓜葛的顾姓宗族,填到荆州去,天长日久,谁还记得此顾非彼顾。

    于是中州顾家就走了运,这是支平平无奇的顾家家族,无才无财,全家族最值得称道的是与四大名阀中柳家的旁系结过姻亲。谁料想有朝一日,楚王之位从天而降,鸡犬升天。

    楚王绝后,中州顾家鸠占鹊巢;荆州本是楚地,楚人却四方流离。从此楚人只引哀歌,歌的是楚王血仇,歌的是云梦故土。

    数年过去,中州顾虽然名义上还是荆楚之主,其实早已被姻亲柳家把控。

    直到群雄并起反燕,顾烈领楚军起义,从信荆交界一路打破荆门,率领楚人重归云梦泽。

    那日楚军兵临纪南城,一兵一卒未动,却见城门大开。

    纪南城门前供奉着楚王牌位,中州顾全族跪倒在牌位前,在族老的带领下泣不成声,大骂燕朝皇帝无道,哀悼楚王忠勇,中州顾誓愿献上荆州所有财富兵力,请求顾烈将中州顾收入荆楚族谱。

    顾烈允之,建栖凤台,开宗扩谱。

    史称纪南认宗。

    于是柳家在荆州辛苦经营十年的财富势力,顾烈认了中州顾家这门便宜亲戚,就全数收入囊中。

    这买卖,前世当时看来还是划算。

    顾烈眼神一暗,按照唱喏将半块虎符交到狄其野手中,与狄其野视线一对,唇角微勾,又不动声色地抿了回去。

    *

    一进纪南城就从乡野小民升为大将军,狄其野栖凤台拜将,成了楚王宫君臣共宴上的大红人。

    顾烈在祭祖高台上喝了三碗烈酒,分不出心思去管他,坐不多时就提前回了寝殿。

    道士颜法古在寝殿台阶外坐着嚼花生米。

    一柄雪白拂尘随意扔在地上,他身上是今日为祭祖占卜吉时新换地灰色道袍,但是好端端的道袍被他穿出了一股算命骗钱的味道,顾烈远远看去,只觉得自己这个爱将活像只灰皮老鼠,着实是天赋异禀。

    见主公回来,颜法古老神在在地拍走一身黄壳红皮,捡起拂尘,道貌岸然地弯腰打千:参见主公。

    第10章 三异星

    颜法古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还是被道观赶出门的道士。

    对此,颜法古颇为自得。

    不是每一个道士都能靠算命骗钱讨生活,你得口灿莲花,还得有勇有谋,最关键是得跑得快。

    也不是每一个道士都敢在为皇帝祈福的法会上破口大骂,大呼楚王冤死,暴燕必亡,你得有那个义胆,而且,最关键还是得跑得快。

    当然,最最关键的,不是每一个道士都会打仗。

    颜法古观星测字的算命功力不如占卜吉时,占卜吉时的功力不如领兵打仗。

    所以颜法古当道士,实属是入错行。

    幸亏顾烈不拘一格招人才,颜法古捏着把破拂尘投入楚军,也没遭歧视,因屡献智计一步步成了楚中大将。

    闲时还可以发挥发挥本职,为祭祖之类的大事占卜吉时、写写祭文之类的。

    但颜法古最爱的还是观星测字,日常在楚军中散播命理五行之术,闹得连姜扬都偶尔会蹦出一句火属木,大吉来。

    颜法古跟在顾烈身后进了寝殿正厅,规规矩矩又行了个礼,然后一张口就是:主公,贫道今日来夜观星象,见了异景,是吉兆。

    顾烈左手臂撑着上座扶手,按住额头。

    也不知是高台上喝的那三碗烈酒太猛,还是实在遭不住这个过于执着算命的手下。

    但顾烈记得前世颜法古今夜是来说什么。

    楚军伐蜀,顾烈亲自带兵,将荆州老家交给了颜法古和家臣祝北河,信他们两个能保荆州不失。

    果然,二人不负厚望,将荆州管理得井井有条,颜法古今夜特来述职,除了荆州这九个月的形势动作,还特别提到了中州顾家似有异动。

    前世顾烈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顾烈小瞧了中州顾家,他没想到蠢人做蠢事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险些阴沟翻船。

    顾烈本就因烈酒难受,此刻再一回想中州顾家做的恶心事,越发觉得恶心。

    于是顾烈也不催他说正事,反而鼓励道:说来听听。

    见主公乐意听,颜法古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单凤眼冒出精光,好似老鼠撞到油壶。

    那日主公破蜀的捷报传来,夜里天上是星罗棋布,正式观星的大好时机,贫道斋戒沐浴,登台遥望,忽觉眼前微光一闪,循而望去,只见三颗异星分布于天幕,恰好对应着三分天下,贫道一想,那岂不正是三分势力所系?于是当即起占卜卦,占这三颗异星所牵系之人。

    颜法古向来夸张,夜里发现星空朗朗然后去观星,还要添一句斋戒沐浴,想想也知道,其实说白了就是没吃晚饭洗了个澡。

    前世没听到这番胡扯,没想到还扯得挺有情节,顾烈配合问:这三颗异星都是何人?

    感动于主公给脸,因为祝北河太过木讷而闷了九个月的颜法古激动地拂尘一甩,声情并茂地继续说。

    燕朝异星并不难卜,谁都知道燕朝的文人皇帝毫无实权,实权都在四大名阀的手里,但偏偏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丞相韦碧臣,为燕朝和杨家死死保住最后一丝体面,匡扶正统,以一人制衡于四大名阀之间,若非有他,燕朝早已不存已,其忠可叹,其智可惜。

    所以,贫道以为,这燕朝的异星,就是丞相韦碧臣。

    抛开立场,对韦碧臣这个人,顾烈虽不欣赏,却也佩服,颜法古给他按个异星的名头,顾烈没反驳没反对,让颜法古继续编。

    风族异星就不好卜测,毕竟咱们对风族知之甚少,但密探情报中,风族首领吾昆是在风族落败后突然冒头的,前首领本是他的王叔,他为报父仇杀了回来,亲信者唯有身边一个覆面幕僚,据说吾昆事事都要先过问这名幕僚的意见。

    那么,风族异星不是吾昆,就是那名神秘的幕僚。

    顾烈顺着他的思路思索起前尘旧事,也没吭声,点了点下巴。

    颜法古继续道:至于咱们大楚,贫道专程算了命盘,得批一句异星突降写春秋, 突降二字,联系到那日恰好是狄将军神兵天降,救主公于危难之间,因此贫道推测,咱大楚的异星,是狄将军。

    他话音一落,一时寂静,颜法古揣摩着主公是个什么想法,却听顾烈笑起来,摆摆手道:他一场正经仗还没打,你们一个两个夸得跟天仙似的,年纪轻轻的别给他夸破天了,不说这个,荆州交给你管了这么些日子,文书我是看了,你自己说说。

    颜法古琢磨着主公是惜才,怕他们把狄其野抬太高了反而不美,于是嘿嘿一笑,转而说起正经事来,倒豆子一样详细说起了管理荆州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到最后,颜法古这般嬉皮笑脸的人都皱起了眉,踟躇一二还是提醒道:主公,贫道以为,墙头草留不得。

    顾烈微一点头:本王自有计较。

    他这么说,颜法古也就放心了,正要再说几句俏皮话逗顾烈开心,却听侍人在外面禀报。

    主公,狄将军和中州顾家起了争执,顾大人请您论理。

    顾烈头痛。

    颜法古立刻道:贫道去瞧瞧?

    去吧,顾烈话刚说出口,又补道,你去,让狄其野滚过来,你再和中州顾家的去论理。

    颜法古琢磨出其中意思,又是嘿嘿一笑,溜溜达达地走了。

    *

    没一会儿,一身白衣的狄其野跟着侍人过来了。

    进了寝殿,狄其野走到主座跟前,好歹是记得行礼:主公。

    不是太高兴的模样。

    怎么回事?

    狄其野干脆往地上一坐,他们找茬。

    也不知道这是被灌了多少酒。

    哦,顾烈点头,再问,为何找茬?

    狄其野低头笑笑,坦言道:柿子捡软的捏,我初来乍到,又被封了大将军,他们要试探你的意思,自然都来找我的茬。

    话其实是一点没说错,顾烈还是笑了:那敢情还是本王的错?

    狄其野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抬头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不想笑,就别笑。

    第11章 一言九鼎

    闻言,顾烈先是微怒,复又皱眉。

    半晌无人说话,殿前月光如水,凉风送来云梦泽的草木微香。

    狄其野被风一吹,酒意上头,他坐在王座下,一伸手就拉住了那件祭祀黑衣的下摆,俊朗眉目被酒意染上茫然,眼底却似有一分极真切的温柔:你不笑,也挺好的。不用非得

    顾烈没让狄其野把话说完,打断他,突然问道:共宴如何?

    正说着话被人插嘴,狄其野眉头微拧,没好气道:自然是好。姜扬掌控大局,家臣外将不分彼此,其乐融融。蜀王杨亭主动给你们彩衣娱亲,中州顾家跳梁小丑。有乐子,有酒有肉,还要如何?

    听听这话的语气,狄其野何止不怕他顾烈,对燕朝蜀王更没半分敬意,简直像个冷眼旁观的云中仙,而非世上人。

    既然如此,你闷闷不乐的是为什么?顾烈听不出喜怒地回他。

    狄其野张口就要回答,好似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显然不过。但话到嘴边,又不好说,沉默片刻,竟对顾烈叹了口气:你和我听闻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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