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对顾烈的感情有异?

    狄其野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认为这全是顾烈的错谁见过活得这么惨的帝王?害得他怜悯弱小的顽疾习惯性发作。

    当时他还没有领教到爱情的毒打,他刚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对顾烈起了好感,天真地以为只要远离顾烈,这种好感就会随时间消逝,问题迎刃而解。

    毕竟他是一个过分爱洁的人,既然意识到了这种令他自己无法忍受的情感,怎么可能斩断不了呢?

    狄其野的朴素愿望被现实一棒子敲的粉碎。

    第一,他没法远离顾烈。

    顾烈孜孜不倦地劝他上朝,一定要他为大楚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不得不说是他自己招来的祸事,前几年他无意识要在顾烈面前表现,故意在群臣焦头烂额时给出有效建议,彰显自己的才干。结果顾烈认定了他有匡扶社稷之才,一副要和狄其野死磕到底的模样。

    狄其野倒不是没那个能力,他从来都是强者,上辈子能够在两_党之间夹缝求生,其中种种明枪暗箭,就不是一般人能应付得来的。

    曾经有一方势力为了威吓他,故意在模拟战场地图上动了手脚,古代平原战场突变大沼泽,没有敌兵也无法自杀退出,只能被沼泽慢慢吞没。在百分之百拟真环境下,这意味着他活生生体会了一把窒息而死的感觉。他因此屈服了吗?当然没有,他转头就借刀把那方势力拆得七零八落。

    可是上辈子的种种争斗背叛已经让狄其野太累了,他一点都不想再沾政务。因为好感一时冲昏了头还好说,现在他清醒过来,当然不肯再沾手。

    第二,他没法斩断对顾烈的好感。

    如果说第一点狄其野还可以用千方百计惹顾烈生气解决,第二点,就太过折磨人了。

    狄其野非常清楚自己的弱点。

    作为一个杰出的将军,你必须能够洞察对手的弱点,而作为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你必须能够洞察自己的弱点。

    不论是在孤儿院被人冷待的少年时期,还是在先被排挤后被追捧的军校时期,狄其野都自认是个强者,从不觉得需要依赖他人,也无所谓他人怎样对待自己。

    上辈子他手下的顾明大校就多次感叹,说他这种的独狼能够活着爬到上将的位置,一定是因为整个银河系都对他太过偏爱。

    而除了不愿依赖他人,狄其野还很清楚自己是个偏执的精神洁癖,他不会去做他认为不正确的事,这不仅影响到了他战场下的日常生活,也是他从未恋爱、不肯屈从任何一个政_党的根本原因。

    上辈子,他厌恶利用他互相争斗的执_政党和在野党,厌恶那些将他当作人类进化方向追捧的追求者。

    这辈子,他厌恶政务,厌恶不能放弃喜欢顾烈的他自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那段时间,姜延出事,他为姜延说了两句公道话,朝野内外都流传着他是个断袖的消息。

    他不自觉又跑到宫里去逗顾烈生气玩。

    他忽然惊觉顾烈原本浓于黑夜的乌发,在两鬓处已是略染风霜。

    可顾烈才多大?

    狄其野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应该心疼,可又忍不住心疼,又因为忍不住心疼而厌恶自己。

    他能对顾烈说的话越来越少。

    某日,逗留宫中的狄其野,在御花园遇到了带儿子嬉戏的柳王后。

    在狄其野看来,这对皇家夫妻的关系,是颇为奇怪的。柳王后对顾烈可以说是相敬如冰,但顾烈又不肯再选秀女入宫,甚至将后宫全权交给柳王后管理,倒是情深似海的样子。

    柳王后锦衣玉食,享有的份例等同顾烈,顾烈又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和限制,真是天下第一娇客,容颜保持得如同少女。

    思及两鬓微白的顾烈,狄其野忍不住对她说:王后也许该多劝劝陛下,让他不要过于操劳了。

    没想到柳王后嗤笑了一声,走到狄其野面前,面上一瞬闪过轻蔑的神情,随即又掩饰以天真烂漫的笑容,凑近狄其野,几乎不张唇的轻声说:懒于上朝的定国侯,你说这话,是对陛下忠心耿耿,还是,想取我而代之?

    狄其野再愤怒,都拿她毫无办法。

    她是王后,他是臣子。

    更何况,他在她面前于理有亏,她是顾烈的妻子,他是觊觎她丈夫的小人。

    对自己的厌恶简直要让狄其野心生恨意。

    他上辈子是人类联盟军上将,战无不胜,这辈子为顾烈打下半壁江山,封定国侯,凭什么要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手下万千兵马,他智计无双,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可能为了自己那点无耻的感情,将顾烈熬尽心血扛出的太平人间付之一炬。顾烈根本不必为他的感情负责,顾烈是无辜的。

    而他更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怨,再将安居乐业的百姓推入兵荒马乱的境地。

    狄其野只能又跑了出去。

    他告诉自己,没有人值得他受这等委屈,什么顾烈,他不要了。

    这时风族首领吾昆传信来约他相见,说有故人遗物,要托付给他。

    狄其野本来懒得搭理,他在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故人?可既然也没别的事好做,就去看看。

    吾昆居然带他带来了牧廉的骨灰。

    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牧廉是谁,直到吾昆详细描述了一番,他才意识到,牧廉就是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把他抓到山谷里的那个坏了脸的怪人。

    他接触的第一个人已经死了。

    他与我何干?狄其野觉得莫名其妙。

    吾昆笑得直不起腰,他说:这个废物临死都念叨着你这个小师弟,你居然都不记得他!

    狄其野更加莫名其妙了:谁是他小师弟?乱认什么亲戚,我狄其野这辈子无亲无故,谁都跟我没关系。

    被人拿骨灰碰瓷了还不算,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狄其野又被参了。

    他是功臣中唯一被封了侯的定国侯,文臣要与武将争势,自然要从攻击他下手,武将要向顾烈表忠心,自然也要从攻击他下手。

    所以被参是他封侯后的日常,他就是个活靶子,但这一回可不得了,这一回,他被参的是通敌卖国之罪。

    站在朝堂上受千夫所指的时候,看着龙椅上愁眉紧锁的顾烈,狄其野忽然轻松笑了笑。

    言官们简直兴奋得要跳起来,恨不得把手指戳到他鼻子上,骂他藐视朝堂。

    那一瞬,狄其野是在想,其实积极辅佐朝政,还不如现在立刻畏罪殉国。

    死了的定国侯,才是定国侯最后能为大楚做的最大贡献。

    后来被顾烈圈在宫中的那两年,是狄其野对顾烈说话说得最少的时候。

    不知从何说起。

    没有什么可说。

    有时自己和自己玩成语接龙玩累了,狄其野漫无边际地想到,所谓相看两厌,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

    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天才,往糖粉里面搀砒_霜。

    狄其野发现误服之后惊讶不过一瞬,随之涌上心间的,是离开战场之后,数年都未有过的轻松快意。

    他太累了,不想再在这个依旧不属于他的时代活下去。

    谁都与他无关,他的死不会拖累任何人。

    他可以有一个干净的结束,迎来清净的死亡。

    还可以最后惹顾烈生气一次。

    但狄其野万万没想到传说中的剧毒砒_霜这么没用,他痛得要死,还死得这么慢,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名不副实的剧毒。

    把顾烈那把断肠匕骗到手的时候,狄其野才真正对暴怒的顾烈起了一分歉意。

    他也不想死得这么惨烈,可真的实在太痛了,要知道他可是被激光武器炸伤肩骨都面不改色的人。

    他没想到顾烈会那么难过。

    他看着顾烈的眼睛,那感觉都不像是他捅了自己一刀,而像是他在顾烈心上捅了一刀。

    他突然又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太久没有真正对顾烈说什么,也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他在心底对顾烈说了声对不起。

    他忽而想到,以后大概再没有人会喊顾烈的名字了。

    顾烈。

    顾烈。

    再见。

    终能长睡不用醒。

    第57章 狗如其名

    陆翼平川城一战, 不受降, 不留守军一兵一卒, 手下兵士们将整座城能抢走的财富粮食都搬运一空,霎时凶名在外。

    就在大军休整完毕,即将前往攻打下一座城池的时候, 杂兵忽然来报,有人要见他,说是想当他的幕僚。

    陆翼十分好奇。

    他如今凶名在外, 大名可止小儿夜啼, 怎么还有北燕人自告奋勇,来当他的幕僚?

    思索片刻, 陆翼命道:带上来。

    须臾,兵士们带上来一位粗布衣衫的中年文士, 他神情倨傲,身上衣物虽然粗陋, 却并不脏污,比陆翼平日所见的逃难北燕百姓要整洁许多。

    这就说明两点:一,此人极有自尊, 在逃难路上还努力维持自己的体面;二, 此人是弱质书生,却能够在逃难途中维持体面,想必有一套有效应对流民欺凌强掠的方法,不是普通书生。

    往坏里猜测,这也就是说, 此人看重虚荣,而且还不是个好人。

    陆翼就更感兴趣了。

    先生高姓大名?陆翼笑问。

    那人一礼,答:谢浮沉。

    陆翼试探:谢家人士?浮沉此名,倒像是个化名。

    那人又一礼,答:在下本是谢家旁系子弟,谢家嫡系畏惧大楚威名,龟缩自保,不顾旁系死活,我耻与谢家为伍,自叛家族,弃名不用。人生境遇祸福难测,故以浮沉自勉。

    这理由听上去倒是冠冕堂皇。

    那么,谢浮沉先生,陆翼把礼贤下士的模样做足了,你不惜投靠我这个大楚将军,是有何计要献?

    谢浮沉阴骘地嘿嘿笑了起来,他眼睛小而聚光,紧紧盯着人的时候,像是暗夜里疯狂找粮食的硕鼠:那就要看陆将军有多大的志向!

    此人张狂的眼神令陆翼心生不喜,脸上却笑得更浓了:哦?愿闻其详。

    谢浮沉行了第三个礼:请将军屏退左右。

    陆翼心思活络,迟疑半晌,命道:你们都出去,与帐门外五步守卫!不得走动!

    是!

    待得将军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陆翼不自觉露出了一个狞笑,他已经决定了,若是这个谢浮沉献的计不能叫他满意,他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谢先生,现在可以赐教了吧?

    谢浮沉一改张狂面貌,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跪在地上说:若是将军志存高远,凭借在下才智,敢叫日月换新天!

    陆翼立刻做出震怒的模样,怒喝一声:贼子大胆!竟敢挑唆本将军大逆不道!

    谢浮沉不惊不怕,安安生生地趴在地上。

    将军帐中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陆翼先开口道:若是本将军志向不那么高远呢?

    谢浮沉笑了。

    他对着陆翼将军帐中铺着的华贵毡毯,笑得怡然自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浮沉抬起头来,脸上是略带不甘的寂寞,他沉吟道:即使如此,在下也能帮将军搏一个万户封侯!

    陆翼嗤笑:本将军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主公登基开国,自然有赏,还需你来搏一个封侯?

    将军此言差矣,谢浮沉哈哈大笑,倘若无我相助,待楚王登基之日,就是狄其野封侯之时!而不论是将军你,还是楚顾家臣,更不要提敖戈将军之流的外系功臣,都绝不会有封侯之机!

    陆翼眉宇一跳,思忖半晌,从案后绕了出来,扶起谢浮沉,诚恳道:先生助我。

    谢浮沉心中狂喜,面上却忍耐住了,他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对陆翼回礼道:将军知遇之恩,谢浮沉必定肝脑涂地,倾力相报!

    从这一刻,谢浮沉终于踏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政_治舞台。

    他改头换面,再也不是谢家旁系那个自以为有才却怀才不遇的无能子弟,再也不用背负偷窥猥_亵侄女而被逐出谢家的污点。

    他现在名为谢浮沉,是大楚将军陆翼的幕僚。

    他一定能够狠狠教训谢家,让谢家嫡系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让那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

    难得顾烈不在帅帐里,狄其野没在帅帐找到人,问了近卫,说主公方才说要在营内走走,不许人跟着。

    于是之前笑话牧廉乱走捉密探的狄其野,步了牧廉的后尘。狄其野走在楚营里,想到这茬,心内一窘,这难道就是报应。

    楚军大营没了风族未走那时的忙碌,秩序井然的样子,狄其野一路走来没找到顾烈的人,走到了给御厨们搭建的厨房。

    御厨正满眼欣慰地看着一条胖乎乎的小奶狗。

    狗比人强啊,吃什么都香。

    他在这条小奶狗的身上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找到了成就感,找到了幸福。

    狄其野强忍着笑,走过去看看,一把把小奶狗拎了起来。

    胖墩墩的棕色小奶狗,在御厨的溺爱下,几乎把自己吃得长宽相等,圆脑袋一直在抖啊抖的,不知是四肢还支撑不住胖乎乎的脑袋重量,还是觉得天冷。

    狄其野上辈子没养过猫狗,他哪有闲工夫去伺候这些东西,而且在他的时代,猫狗是绝对的上流社会奢侈品,他拼死拼活挣来的工资从不花在奢侈品上,有那个钱不如买些口感稍好的营养剂,普通版真的能把人喝吐。

    于是小奶狗吧嗒吧嗒给他舔手的时候,狄其野没有抵挡住这个萌系攻势,一时间也不嫌脏了,把小奶狗抱进了怀里抱完再去洗澡换衣服。

    叫什么名字? 狄其野问御厨。

    御厨原本一脸心痛,刚才狄将军把他的爱狗拎在半空,把爱狗吓得够呛,现在狄将军把狗好好抱住,御厨也就缓和了神情,骄傲地说:叫阿肥。

    听到主人叫自己,小奶狗乖乖嗷呜了一声。

    御厨脸上霎时笑开了花。

    狄其野感叹:狗如其名啊!

    阿肥又开始吧嗒吧嗒给狄其野舔手。

    御厨只见狄将军好看的眼睛转了一转,抱着他的爱狗走了。

    我抱它去逛逛,回头给您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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