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低头看他,发丝带来一缕清风。

    “我的名字——”

    龙人青年微微蹙眉,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抬眸与她对视。金黄竖瞳里流动着汹涌暗潮,有无穷尽的苦楚与折磨、难以言说的恐惧与忐忑,与此同时,也有着挣脱一切束缚的决意:“是陆沉。”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曾经的名字。

    曾经的他对一切失去希望,无比厌恶着被改造成不伦不类怪物的自己,连使用原本的姓名,都会觉得是一种玷污。

    可此时此刻,少女身上甜甜的淡香轻拂鼻尖,笼罩在身旁的不再是浓烈血腥味;明晃晃的灯光头一回不那么冰冷刺眼,而是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暖意,直直照射进心底。

    以及,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拍拍他肩膀,对经受了不知道多少折磨与煎熬的自己说一句,你辛苦了。

    ……像他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会做的那样。

    青年忽然觉得,好像一切还没有变得那么糟糕。

    江月年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小孩。

    “很好听的名字啊!那我们几天后再见啦。”

    她笑得不加掩饰,声音脆泠泠,欢快又活泼地念出那两个字:“陆沉。”

    *

    慈善演出已经结束了半个小时。

    秦宴独自站在场地正门,抬眼看着门外一片漆黑夜色。黑压压的景色是说不清的压抑阴沉,化成一团沉甸甸的墨,狠狠跌落在他心底。

    这是少年第一次奔赴与他人的约定。他不懂得人际交往的窍门,只能笨拙地早早起床,在约定见面的一个小时前就赶到这里。

    那时的他甚至想好了台词,等江月年出现,就佯装无所谓地轻描淡写一句:“没关系,我也刚刚到。”

    然而这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自始至终没有见到江月年的身影。

    她是十分认真的性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导致没办法赶来。

    秦宴担心她遭遇了什么意外,更怕她在那之后匆匆赶来,却找不见他的踪迹。

    于是等舞台灯光熄灭、观众与工作人员尽数离去,他还站在原地固执地等一个影子。

    夏天的夜晚燥热难耐,偏偏前几天又下了几场大雨,在闷热之余,空气里又多了几分凉丝丝的冷气。他廉价的白衬衣粗糙单薄,在徐徐吹来的冷风下不堪一击,寒气一股脑地钻进皮肤,让秦宴抿起苍白薄唇。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身后猝不及防响起一道声音。

    不是期望中的女孩声线,而是痞气十足、不怀好意的男声:“哎哟,这不是秦宴吗?怎么一直站在这里,难道在等人?”

    这声音里满是嘲弄与鄙夷,秦宴下意识攥紧衣摆,面无表情地转头。

    是那群经常来找茬的小混混。

    身上是清一色的烟味,大概是趁表演结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起抽烟。

    “这都结束多久了,居然还在等。要我说啊,你就是被放鸽子啰。”

    其中一个小平头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被人甩了也不知道,居然这么白痴地一直在这儿等——怎么,那是你喜欢的妹子啊?”

    身旁的人笑得更欢,紧接着便是七嘴八舌的讨论:“不是吧,他也会有喜欢的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谁能看上他啊,难怪被放鸽子,求你别祸害人家女孩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哪家姑娘这么惨啊,居然被神经病给盯上。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人就发了病,那女孩绝对被吓个半死。”

    几人说得尖酸恶毒,秦宴却一直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模样,看向他们的眼神冷得像铁,仿佛在注视下水道里无关痛痒的小虫。

    小平头被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激得怒从心起,狠狠啧了一声:“能约他出来,我估计那妹子也不怎么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以群——”

    这句话没说完,小平头就被人猛地抓过衣领。

    秦宴一改之前淡漠冷然的态度,黑瞳里映出几分刀锋般凛冽的光。这眼神狠得不像话,额前凌乱的碎发遮掩住大半光点,少年人上挑的细长眼眸幽深狠戾,如刃如刀。

    不像人类的眼睛。

    倒像是冬天寒意刺骨的漆黑湖泊。

    小平头被吓得怔愣在原地,身旁的几个哥们看不见他眼神,吵吵嚷嚷地叫开:“你干嘛呢?找死?”

    于是又是一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混乱殴打,小混混们的进攻是毫无章法的野路子,虽然混乱,却带了股毫不留情的狠劲,打在身上生生地疼。

    但秦宴比他们更狠、更快。

    他的狠辣像是被刻在了骨子里,动作迅捷得如同某种野兽,纵使以一敌多、满身伤痕,居然也能稳稳地不占下风,倒是好几个小混混被吓得后退几步,没过多久,就以“不想仗着人多欺负人”的借口仓皇离去。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受伤最厉害的那个。

    那群成天无所事事的青年的确惹人厌烦,但他们说得不错。

    怪物,神经病,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

    与他定下约定的人,应该不会再来了。

    被拳头砸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有人在打架时狠狠踹了他的膝盖,摔倒在地时,皮肤被大片地磨出了血。

    可他对一切疼痛都好似没有知觉,唯一的感受,只有心底空空落落,像是被挖去一块。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

    当年在孤儿院里,听见自己舍身保护的、最最要好的朋友说出那句“怪物”时,秦宴就已经体会过这种感受。

    失望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触摸那一抹遥不可及的光晕。

    真是蠢透了。

    他总是一个人在期待些什么呢。

    黑发少年勾起自嘲的笑,起身抹去嘴角鲜血,然后拖着血迹斑斑的双腿,孑然一身迈开脚步。

    头也不回地离开曾与人约定的地方。

    秦宴回家后没多久,屋外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他没心情往伤口上涂药,只觉得浑身上下疲惫得要命,困倦不已地趴在木桌上。

    睡意一点点占据意识,然而在即将闭上双眼的前一秒,忽然听见咚咚敲门声。

    轻缓又小心翼翼,与房东粗暴的砸门完全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沉寂的心脏忽然小小地颤动了一下。

    简陋的防盗门被他打开,与凉风一起涌进来的,还有股带着水汽的植物清香。

    不是梦境或妄想,江月年无比真切地站在门外。

    她没有带伞,仿佛在雨中奔跑过似的,仍然微微喘着气,脸颊泛起运动后淡淡的红潮。

    发丝被雨水打湿,轻轻贴在女孩白皙的脖颈,上衣和裤子同样湿漉漉,冷气森森地贴合在她身上,勾勒出轻盈纤细的线条。

    江月年看上去冷极了,发白的嘴唇不停颤抖,却在见到他的瞬间弯着眼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含了歉意的、最为纯粹的笑:“秦宴同学,对不起!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秦宴发觉她受了伤,手臂和脖子都贴着许多创可贴。

    心脏莫名地抽了一下。

    雨声和雷声交织而来,重重击打在少年贫瘠干涸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复苏。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钟,天空下着密密麻麻的雨。他曾以为自己不被任何人在乎,可此时此刻,却有个小小的影子奔跑在冰凉细密的雨点之中,带着伤痕来到他孤零零的小屋。

    只为实现一个过了期限的约定。

    只为了,来见他。

    第25章 歌声

    楼道外雨声哗啦, 秦宴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滑动, 少年近乎于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等终于开口出声,嗓音哑得不像话:“你……怎么淋雨了?”

    “我没在露天剧院看见你,就猜你肯定回家了。”

    江月年捏了捏头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我打算来找你, 没想到路刚走一半,天上就开始下雨。”

    她哥哥被工作忙得焦头烂额, 拜托一名同事送她回家。江月年要赴和秦宴的约,便让对方直接把自己送去了露天剧院。

    她赶到那里时人迹寥寥, 只剩下个清扫地面的阿姨仍在工作。江月年询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六七岁、兼职担任工作人员的男孩子,后者狐疑看她一眼, 居然直白地问:“你就是他等的人?”

    她当场愣在原地。

    阿姨朝正门口遥遥望了一眼,用眼神向她示意:“因为那孩子在门口站了很久, 一直往外看, 像是在等什么人。我对他印象挺深的,好像十几分钟前刚走吧?”

    十几分钟前。

    也就是说,秦宴同学即使在演出结束后……也还是站在那里,足足等了她半个多钟头。

    自己却一直没有出现。

    “要不是打了架, 说不定他还会等更久”

    察觉到小姑娘听见这句话后的惊讶神色,阿姨叹了口气:“你男朋友和一群小混混不知道怎么起了冲突, 在门口直接打起来。他一个人怎么赢得了那群小子?被打得特别厉害——听我一句劝, 快去外面找找他吧, 别又出了什么岔子, 后悔都来不及哦。”

    江月年听得心惊肉跳,赶忙点头,在意识到不太对劲后,又猛地红着脸拼命摇头:“不不不、不是!阿姨,他不是我男朋友!”

    “好好好,我都懂。”

    阿姨给她一个“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的微妙表情,语气和哄小孩如出一辙:“快去吧,以后别让他等太久。”

    江月年:……

    阿姨你是真的真的不懂啦!

    听闻秦宴又受了伤,她当然不可能留在这里继续和阿姨打嘴炮,只得在道谢后匆匆离开,打车前往长乐街。没想到刚一下车,天上就下起了雨。

    实在是有够倒霉。

    可被她无缘无故放了鸽子、还在会场正门被小混混找茬的秦宴,似乎要更加不走运一些。

    江月年循着记忆,依靠上次送秦宴回家的路线前行,果不其然望见了那栋熟悉的建筑。等敲开门,恰好与神情黯淡的少年人四目相撞。

    然后她微微张嘴,黑溜溜的杏眼圆圆睁大——

    秦宴同学,真的又受了很多伤。

    眼尾的淤青晕成一片墨团,被撕裂的嘴角渗出血迹,一边脸颊微微肿起,应该是被拳头狠狠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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