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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在水亿方

正文 36出走的背影萧条又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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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2001年5月9号,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好似披了一层银灰色的轻纱。

    李憨子佝偻着腰,正在灯下聚精会神的清点手里的纸钞。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枯黑、干瘦的脸上,照出如同车辙般的皱纹,一双凹陷的眼睛流露出凄楚、迷茫又带着恳切的光。

    一共是一千三百八十六块钱,这是他近些日子变卖了家里的粮食、家禽和农用工具,以及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所有财产。

    他用手指头沾着唾沫数出来一千三百块钱,认真的摊开每一张纸币,手掌摩挲着按压平整,迭整齐了再对折一道,然后郑重的放在手帕中央,对角包起来,包的四四方方、严严实实,藏在内衣口袋里,贴身放好。剩下零零散散的八十六块钱便用一个小塑料袋装起来,收进外套口袋里。

    李燕儿早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

    李憨子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见她哆嗦了一下,遽然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他将一个装满了水的军用水壶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指了指大门,示意她该出门了。

    晨光微曦,两道背井离乡的萧索身影,渐行渐远,渐离渐别。

    黄安县的客运站在县城中心地带,紧挨着喧闹的菜市场。车站附近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有排队等车的人,有叫卖早餐和水果的小摊,还有一长溜的面包车,司机们争先恐后的招揽着乘客。

    李憨子从装着零钱的小塑料袋里摸出两个五毛钱的硬币,买了四个大白馒头。他分了李燕儿两个,把另外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塞进手提行李袋,备着路上吃。

    这时,一个留着寸头的中年男人朝他走了过来,“大哥,去哪儿?要不要拼车?比坐大巴便宜不少哩!”

    李憨子一言不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找张小胖的爷爷帮他写的信纸,慎重递给面前的男人。

    “你好!我是李玉堂(李憨子的本名),一个哑巴。这是我的女儿李燕儿,智力障碍者。我们来自H省G市黄安县林云村,要去往S省C市大邑县安仁古镇,投奔亲戚陈小伟(陈爱莲的弟弟)。请好心人帮帮忙,告诉我怎么走,感谢!”

    看完信纸上的内容,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沉吟片刻,才迟疑着问道,“大哥,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李憨子点点头。

    “您这要去的地方离咱们县远着呐,您得先到G市坐火车到C市,然后乘坐大巴到大邑县,再寻人问路去往安仁古镇。”

    李憨子鞠躬致谢,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却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他从来没有去过G市,更没坐过火车,怅然不知何去何从。

    “大哥,要不您坐我这面包车吧,我就是专跑G市这条线的,直接把您和闺女送到火车站去。两个人十块钱,您看行不?”

    李憨子晦暗的脸仿佛瞬间被点亮,他毫不犹豫的领着女儿上了一辆五座的面包车。此时车里已经坐了六个人,中年男人不知从哪变出两张马扎子,摆在狭窄的过道里,一边安排李憨子和李燕儿入座,一边吆喝着,“满满当当,开车不慌,我们出发咯!”

    一路颠簸,车上咣当咣当响个不停。李燕儿自上车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像个孩童一样扯着父亲的衣角直嚷嚷头疼要下车,李憨子满脸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行至半路,司机停下车让大家稍作休整,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主动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李燕儿。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里,李燕儿趴在半开的车窗前,一路呕吐到G市,吐得肠胃痉挛,四肢酸软。

    行至下午两点,面包车终于停靠在G市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中年男人下车帮李憨子从后备箱里拿出卷铺盖和行李袋,指着不远处的进站口对他说,“大哥,您就从那个站口进去买票上车。这外头不比咱们家里,鱼龙混杂,乱的很。您可一定要看好孩子和行李,有啥问题就找里面穿制服的人,他们肯定会帮您!”

    李憨子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仿佛要把他的温暖和善意永远留在自己心里。

    火车站的广场上,一群人举着牌子大声喊着“北京、上海、广州!硬卧、软座、硬座都有嘞!”随处可见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铺下报纸席地而坐或席地而卧。越接近进站口,人流越密集,最后汇成一个庞大的队伍,沿着栅栏构出的通道缓慢前行。

    “阿爸,咱们回家吧,我害怕!”李燕儿躲在父亲的身后,惶恐不安的扫视着周围的人。

    李憨子置若罔闻,一面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一面看顾着行李,慢慢的随着人流走进火车站。

    他谨记面包车司机的话,进站便找了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对方热情的帮助下,成功买到了两张去往C市火车票,哪怕只是站票,他一直悬着的心还是轻飘飘的落了地。

    在简陋的候车厅里,他们从白天等到了夜晚。李憨子给李燕儿买了一盒泡面,自己则吃早上留的两个馒头。眼里滑过行色匆匆的人影,手里捏着两张火车票,嘴里嚼着又干又硬的馒头,他的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

    原来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举步维艰,这一路走来,他所遇见的人都充满了真诚与善良,仿佛在他的寂寂无光之路上,点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夜晚九点,李憨子和李燕儿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顺利登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之后,车厢里响起亲切而又悠扬的铁道广播,“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X次列车。本次列车于晚间9时10分从G市出发,将在明天晚上11时30分抵达C市……祝您旅途愉快!”

    绿皮火车越开越快,窗外的树一掠而过。拥挤的车厢里座无虚席,交谈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热闹喧嚣的画面。

    李憨子和女儿挤坐在车厢连接处的过道里,边上有一个带水龙头的小锅炉,可以接开水。晚上十点以后,车厢里关了灯,人声渐渐消失,只有火车发出的哐当哐当声。李燕儿晕车,早早趴在卷铺盖上睡着了。李憨子饥饿难耐,他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搪瓷杯子,接了满满一杯热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便靠着墙角闭上了眼睛。

    睡睡醒醒之间,有人下车有人上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从绿油油的稻田变成了连绵起伏的山峦,天光从黑到亮再到黑。醒了就发呆,饿了就喝水。直至凌晨一点多,火车晚点两个小时后,终于抵达C市火车站。

    疲累不堪的李憨子牵着浑浑噩噩的李燕儿,随着人流刚走出出站口,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便热情的迎了上来,“哥老倌,切哪儿?妹儿长得好巴适哟!住宿不?干净卫生还相因!”

    李憨子茫然四顾,一时没了主意。

    大妈趁热打铁老,一边把他们拉往自家的改良型三轮摩托车,一边笑着说,“哥老倌,妹儿不嚯你,住一晚三十块钱,要不要得?”

    李憨子一听价格,皱起眉头唬了一跳,头摇的像拨浪鼓,拉着女儿转身欲走。

    “哦哟,有话好好说嘛!要是觉得价格不合适咱们再谈,你看天都黢黑了,赶紧找地方住下要紧,莫委屈了幺妹儿!”

    李憨子看向女儿,只见她面色蜡黄,精神萎靡,一副摇摇欲坠之态,终究是于心不忍,便不再迟疑,跟随大妈上了那辆摩托车。

    大妈的小旅馆隐藏在C市的城中村里。这里房子挨着房子,窗户对着窗户,电线网纵横交错,小街小巷错综复杂,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

    李憨子怀着忐忑的心跟着大妈进了小旅馆,在前台交了钱,便被带到一间位于狭长走廊西头的双人房。室内装修简单陈旧,两张单人床,一个木制洗脸架,两把靠背椅,一张四方桌子和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隔出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和霉味儿,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他暗自叹息了一声,放下行李,双手比划着,让女儿先去卫生间漱洗。

    突然,大门传来一阵叩击声。

    他凝神屏息,面露惊疑,站在门后犹豫了好几秒才打开门。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只见大妈手里端着两碗油滋滋的面条,“来,尝哈子我们这里的特色面条,巴适喽再休息嘛!”

    李憨子愣愣地看着大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渐渐起了湿意。他和女儿早已饥肠辘辘,大妈送来的这两碗面不啻于是雪中送炭,他在感激不尽中彻底放下了不安与戒备之心。

    这一晚,李憨子躺在柔软的单人床上,睡得异常深沉。

    第二天早上六点,李憨子怀着愉悦的心情办理了退房。微风酝酿着夏意,晨霭笼罩着小巷,整个城市仿佛还陷入沉睡中,他牵着女儿走在斑驳的老巷子里,感受到了宁静与祥和。

    路过一家早餐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阿爸,我饿!”李燕儿停下脚步,扯住父亲的衣角。

    李憨子对她露出宠溺的笑容,牵着她走进那家早餐店。

    “大爷,你想吃点啥子咹?”店老板一边递上菜单,一边热情的将两人引向一张空桌子。

    李憨子仔细看过价格,指了指最便宜的两个选项。

    “好嘞,一共是三块钱!”

    李憨子把手伸进外套口袋,一摸,空的,他用来装零钱的小塑料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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