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的木质楼车, 与东莱城墙等高,下设木质车轮,周围都被密实的厚木板隔档, 只留一些射弩孔用来攻击,笨重却又坚定地盯着如雨而下的箭矢, “轰”地一声靠上了城墙。

    西河军的强弓劲弩虽然厉害,但也射不穿有牛皮包覆的厚木板。巨楼车如入无人之境,一旦靠上城墙,里面的西胡人便开始向守军泼洒火油,发射火弩,东莱城头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西河军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武器,开始是被巨大的楼车震惊,之后又被沾之即着的火油烧得惨烈,无数人在火中哀嚎翻滚, 却摆脱不了烈焰加身的厄运。

    然而更糟糕的是,当众人慌乱于摆脱火油之时,无数胡兵从与城墙等高的楼车中跳出, 毫不费力便占据了城头要冲!

    很快, 原本用来对抗城外敌人的城楼,变成了对内屠杀城中百姓的掩体。东西两个大门很快被打开,无数的胡骑策马冲入,在东莱城的街路上肆意踩踏,砍杀守军和平民。

    而这个时候,聚集在北城的世家也觉察出情况不对, 越发激烈地冲撞城门。

    北门守军虽然严守军令, 可毕竟大部分人手都被调去余下三城支援, 剩下的兵丁寡不敌众, 很快就惨死在世家随扈的刀剑之下。

    “开门!快开城门!东莱城破了!”

    乱局中,有人厉声高喊。

    “胡人冲进来了!胡人冲进来了!”

    这两嗓子,像是打开了催命的机关,让原本就心慌不已的人群越发惊恐。原本光鲜亮丽的郎君们纷纷打马抽鞭,忙不迭一窝蜂地朝城门涌,什么风度、仪态之全数抛到脑后,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要出城!要逃出东莱城!

    踩踏、推挤、惨叫。

    咫尺城门,俨然成了决定生死的黄泉路,有些人还没能靠近城门,便化成马蹄下碎肉,永远地留在东莱城。

    最后,还是东莱城第一大世家的族长站出来,靠着人数众多的随扈和府兵,强行压制住北城门的混乱,这才打开了东莱城的北门。

    门一开,夹杂着血腥气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整整齐齐列着好几队胡人,人数不算多,但手中的钢刀和骨朵还在滴血。

    在他们脚下,横七竖八地陈着不少尸体。那些都是东莱城的守军,身着西河王军的服饰,血染沙场,死不瞑目。

    当中一人身着银甲,被彪悍的胡骑簇拥着,背后是一面绣着狼头的西胡旗,灰白色的狼尾迎风猎猎。

    有眼尖的人认得出,这便是左谷蠡王座下第一猛将,有“莫支海黑虎”之称的叶护阿吡罗,此人之前在东莱城下几次骂阵,黑色狼头让城中许多世家闻言色变。

    万万没想到,好容易打开北城门,以为暂时可以逃脱生天,结果硬撞上了一早便等在外面的豺狼!

    阿吡罗骄横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也不多说,只微微挥了一下手,无数的雪亮的箭矢就对准了城门内的众人。

    “一个不留,杀!”

    南城。

    三辆巨大的楼车势不可挡,很快城墙上便是一片火海。

    若是宁锯子在当场,他一定能认出这巨大的楼车便是是史书上记载的“吕公车”。

    明朝大将常遇春曾造吕公车进攻衙州。

    原装的吕公车是一种巨大攻城机器,与城墙等高,内置楼板,外罩牛皮,以人或是畜力做驱动。车一旦靠向城墙,车中藏身的兵士便可如履平地般跨过城楼,不需要再使用其他的攀爬工具,是翻越城墙的利器。不过吕公车行动笨重,易受攻击,且受地形限制,所以实战效果并不理想。

    东莱城下的这三辆,是经过改良的加强版,用坚固的木板取代了牛皮,驱动的木轮也使用了简单的联动结构,这与史书上记载的吕公车有很大的不同。

    这楼车是火雷圣巫为左谷蠡王精心打造的,甫一出现便震惊全场,被左谷蠡王视为至宝,轻易不显于人前。

    原本是准备用在夺取旧京的关键之战,结果碍于封家黑甲军逐步逼近,不得不提前拿出来用在东莱城。

    既然拿出来了,左谷蠡王对于此战也是志在必得。他眼看着这无以伦比的巨兽打开了东莱城的大门,一直皱紧的眉头骤然有些放松。

    城门破了,东莱城就到手了。

    一夜血战至天亮,城中的硝烟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

    战后清点战损,胡骑伤亡不算小,一场仗下来折损了十分之一的人手,也是出乎左谷蠡王的意料之外。

    他原本以为,巨楼车一出,那些孱弱的业人就会崩溃投降。

    毕竟之前在同淄和忻州都是这样,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斩杀,那些世家大族空有财富,却根本提不起半点血性和战意。

    可是这一次,左谷蠡王失算了。

    这次他遇上的是虞家嫡系虞正耒。这位年轻的世家郎君,虽然是匆忙上任骠骑大将军一职,可却是一力承担起冠在他头上的称号。

    东莱城破之后,虞正耒且战且退,步步固守,与西胡人打起了巷战,身中数箭而不退缩,最终力战殉国,全了虞家忠烈节义的名声。

    虞正耒阵亡后,东莱城的百姓和西河军残部继续抵抗。若不是阿吡罗带人从北城门入城,与余下三面形成包围圈,东莱城也不会这么快就落到左谷蠡王的手中。

    战后,胡人拖着虞正耒的尸体要挂上城墙,被左谷蠡王挥手制止。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将军,摇了摇头,最终吩咐手下将人厚葬。

    血性忠烈的勇士,西胡人一向不吝给予尊敬。

    夺取了东莱城,左谷蠡王并没有在城中休整,留下阿吡罗带一部守城警戒,自己则是带着大军向旧京进发。

    消息传到旧京,朝堂剧震。

    力战殉国虽然英勇,但损失了西河军的精锐也是实打实的噩耗。东莱城一役败得惨烈,司马良却根本没心情去安慰痛失爱子的虞氏一族,因为通往旧京的大门已经被彻底打开,胡骑杀到城下只是迟早的事。

    是走,是守,朝中吵成一团。

    虞、解两家是主战派。如今朝廷还有五万大军,固守待援未必不能成事。

    何况封家的黑甲军已经自雍西关南下,出发也有一日时间,以封恺之骁勇,只要旧京能扛得住胡骑五日的猛攻,待边军驰援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左谷蠡王反杀。

    两家想得也很简单,左右都已失去家中精英,若不能保住旧京这一国朝象征,在守城中确立不可动摇功勋,日后元气大伤的两家必然要吃亏。

    但也只有虞谢两族这样想,朝中大部分的家族一早便被东莱城的惨烈吓破了胆子,主张逃难的大有人在。

    “陛下,如今敌众我寡,不如暂且避其锋芒!”

    朝堂上,有老臣跪地哀泣道。

    “哪怕偏居一隅,至少也能保住宗室的传承不至断绝。陛下乃是皇家正统,何必玉石俱焚,让伪王得利?!”

    他话音刚落,兵部尚书解畑承立刻出班跪地,恭恭敬敬给正明帝行了一个大礼,同样声泪俱下。

    “陛下!京城城防完备,背靠天险,朝中目前还有五万兵马,粮草物资充足。只要调用得当守城十日不是问题,何必弃守?!”

    “如今局势混乱,天下哪有安宁之地?京城乃是国朝体统的象征,若是如此轻易放弃,不战而逃,便是有朝一日能光复河山,我等怕是也落下招人说嘴的把柄!”

    解畑承这番话说得尽可能委婉,但痛失爱子的怒气还是让他忍不住吐露锋芒,听着那老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不是个颜色。

    解畑承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径直从袖中取出京城舆图,恭恭敬敬承到正明帝的案前,躬身说道。

    “兵部已经连夜制定守城之策,请陛下御览。”

    正明帝面沉似水,目光定定看了解畑承半响,这才回转目光,伸手要去取那舆图。

    只是手指刚伸到半路,之间之前跪地痛哭的老臣“咚咚”扣了两个响头,声音蓦地提高了八度,如杜鹃泣血。

    “陛下!”

    他跪走几步,“胡人造了新的攻城利器,几丈高的楼车可轻而易举翻越城墙。东莱城十几万人尚且守不住,京城怕也不能幸免呀!”

    “不如趁现在还来得及,暂时避其锋芒。解尚书不是说封家不日便能到达?那正好可为帝驾拖延一二,保得陛下平安脱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磕了一个响头。

    “若是再有迟疑,还是要来不及了!”

    他这样说,司马良伸向舆图的手又生生顿住,握拳,最终颓然放松。

    他沉默了半响,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当场作出决定,可虞解两派臣子,见状皆是心中一悸,而后面如死灰。

    陛下被胡人的攻城车吓破了胆子,多半是要决定弃守南逃了。

    于是,正明朝最后一次大朝会,结束得有些不明不白。

    内侍总领刚刚宣布下朝,众臣子便沉默如鸟兽散,再也没有人在朝后面圣揍报。

    解畑承和虞正榄对视一眼,即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弃城而走,不战而逃。

    这个耻辱的标签,从今以后怕是会死死地贴在他们这班司马良的追随者身上,几代人都无法摆脱。

    正明帝一朝,立位无诏,没有玉玺,在体统上便先天不足。如今又站不到家国大义的高位,便是此次能逃得灭国之灾,以后怕也不能再统御天下了。

    正明,正明,得之不正,名誉尽失,便是最终的结局。

    只可惜了他们虞解两门,一场追随终究是看错了司马良这个孬种,被他满口义理谦卑的态度打动,谁知竟然是个扶不起的花架子,还不如那骄奢暴虐司马烨有血性。

    当晚,宫中有消息传来。

    ——为保住国朝正统,正明帝决意南迁。着兵部尚书解畑承和大司马虞正榄留守京都,为帝驾断后扫尾,余下朝臣跟随一同前往召南。

    随着帝驾一并前往召南的还有城中仅剩的5万西河军,一个人都没有给虞解两家人留,全数带走,自生自灭之意不言而喻。

    如此一来,便是把这两大世家晾在旧京城,气得解畑承和虞正榄也不讲什么忠贞道义了,直接令家中族人和仆役收拾家当,连夜出走,去往老家固守保命。

    短短三日,昔日繁华鼎盛一时的旧京城,已然成了天下最混乱的地方。

    城中无论世家百姓尽皆出逃,重臣王公的马车混杂在洪水一样的逃难人群,叱骂、哀求、无奈,绝望,负面情绪笼罩全城,人人脸上都挂着惊惶。

    逃命的时候,身份和地位都不重要了,唯有尽快离开的念头充斥脑中,越快越好,早人一步便能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想法未免天真。三日后左谷蠡王陈兵旧京城下,意外地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这大概是业朝历史上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来势汹汹的胡人杀到城门,原本以为又要推出巨楼车和投石机,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城中根本没有守军,轻而易举便接收到一座繁华富丽的都城。

    左谷蠡王坐在旧京正殿的皇座上,头顶是金碧辉煌的大殿,俯瞰汉白玉台阶下跪伏在地的属下,便是远在西莫支海的王庭也造不出这样奢华壮丽的建筑。

    坐在这样的地方,胸中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情。

    这便是做中原帝王的感觉吗?

    “陛下。”

    火雷圣巫从旁步出,躬身向左谷蠡王施一大礼,并自动自觉改换了称呼。

    “如今司马良南逃,正是我大军乘胜追击的好机会,陛下如今手握业朝京城,独缺一枚传国玉玺,那宝贝必然是随司马良遁走,不若一鼓作气,挥师南召,抓住业朝伪帝与天神献祭。”

    火雷圣巫眯了眯眼,眸光中爆出一丝恨意。

    “另外,陛下既已然占了阊洲和恒寿,那薛家便也无甚用处了。薛家盘踞两城多年,城中关系盘根错节,龙泉剑坊和阊洲铁矿事关我大军兵器补给,不容得半点差池。既然是无用,不若将那些薛家人斩草除根,杀鸡儆猴,彻底断了业人的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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