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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做过多少个噩梦后,朱清筱悠悠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张辅。

    自从被罂粟打得摔断了腿,朱清筱一直处在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状态,从庐州到北平,一路不知挨过多少煎熬的昼夜。到北平后,燕王朱棣为掩人耳目,并未安排他们住进燕王府,而是让他们下榻在其手下大将张玉的府郑

    张玉是燕王朱棣麾下的头号战将,其人悍勇无畏,也是朱棣最信任的部下之一。张辅为张玉长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眉眼间继承了其父的坚毅与决绝,却又比张玉多出几分书卷气,不但风度翩翩文武双全,还对卧床养赡朱清筱多有照顾。

    然而张辅却是朱清筱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她抱着被子坐起,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道:“蓝枫哥呢?”

    张辅见她坐得吃力,忙从旁拿起两个软垫塞到床头,一边拿起瓷杯喂她喝水,一边柔声道:“二公子现在该还在王府与殿下议事,郡主但有所需,在下无不效命。”

    蓝枫自被冷晗带进北平城,便鲜有在她面前出现了,不是和燕王议事就是在城中上下打点奔走,忙得不可开交。朱清筱并不讨厌眼前这温文尔雅的张辅,事实上她心里清楚,张辅这些日子以来张罗着和她生活相关的一应琐事,自己不但离不开他,更应该感恩。但也正是这份没来由的大恩情,让她生出心愧难当的负疚感,每当张辅出现,她都有如芒刺在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并希望他尽快离开。

    朱清筱愤愤地饮尽杯中温热适口的清水,闷闷不乐地把杯子递还给张辅,轻声道:“你叫个下人来照顾我也就是了,我如今已是个废人,你这又是何必?”

    张辅笑了笑道:“郡主尊贵之躯,在下岂敢怠慢?下人们愚笨,多半也没读过书,郡主若是寂寞起来,岂非连个陪着话的人也没有?”

    朱清筱知道不动他,也懒得多费口舌,神情落寞地转向窗外。其时正值盛夏,窗外阳光灿烂,绿树成荫,她想到自己摔断了腿,或再没有机会在林中悠然漫步,不禁悲从中来,转眼间大颗的泪珠滚滚流下。

    张辅见她忽然落泪也是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又找手帕给她。朱清筱见他这样心中更气,把手帕狠狠一摔,怒道:“看来我真是个废人了,难道连个擦眼泪的手帕也要你来递到我手上吗?”

    张辅被她没来由的怒火震得一惊,讷讷道:“是在下的错,请郡主息怒。”

    明明是自己乱发脾气迁怒于人,却让张辅向自己道歉,朱清筱对自己更是厌恶。她任由眼泪沿着脸颊断线珍珠般地滑落,大声道:“我才不要这些没用的!我想要出去走走!”

    “呃。”张辅怔了半晌道,“郡主贵体有恙,还是静养为宜……”

    “你给我出去!”朱清筱气得恨不得从床上跳下去一头撞死,“我不想看见你,你让我在这瘫死算了!”

    张辅被她情绪爆发弄得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不知所措间,蓝枫推门进来。

    朱清筱久未见到蓝枫,猛一见到不禁情绪失控地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捶床,喘|息着道:“蓝枫哥你怎么才来呀……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她没听到蓝枫回话,含泪再一抬头才发现,蓝枫推开门并没有立即进门,而是回身拖进一架做工精巧的四轮车。

    蓝枫这才掸璃袍袖道:“昨夜燕王取下北平九门,彻底控制了北平城,今日诸件大事已定,我这才有时间来看望妹子。”

    “这是……”张辅也吃了一惊,木然看着四轮车,一时不出话来。

    “昔日有诸葛孔明四轮车上指点江山,今日有郡主坐车游园。”蓝枫得意地笑道,“只不知是花团锦簇点缀了美人锦心,还是美人装点了枯燥无味的花园风景。”

    一通俏皮话得朱清筱心情由阴转晴,双眼放光地打量着这架漆得锃亮的木质车,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这便是我为郡主打造的另一条腿。”蓝枫笑道:“来,妹子不是想出去走走吗?坐上来试试。”

    朱清筱早已等得不耐烦,刻意展示身手般双手在床缘一撑便“飞跃”到四轮车上,倍感新鲜地打量着车身上的各处细节,同时伸手把玩着,任由蓝枫推着四轮车带她来到张玉府的后花园。

    “我知你不想总被人推着。”蓝枫油然道,“左右各有一个手轮,右边手轮控制前进后退,左边手轮则可调整转向,妹子稍微适应一下,就可以自己动了。”

    朱清筱如孩子摆弄新得的玩具般兴奋,双手握上左右手轮,在这绿树成荫的后花园里不断地前进后退,左转右转,车轮时而穿过花丛径,时而碾过老树枯根,在蓝枫张辅两人周围转来转去。她咯咯地笑着,仿佛暂时忘记了断腿的伤痛,享受着难得的能够自由活动的畅美。

    看着鸟儿般快乐的朱清筱,张辅佩服地道:“二公子匠心妙手有如孔明再世,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里哪里,雕虫技罢了。”蓝枫一摆手笑道:“倒是我才该多谢张兄这些时日对舍妹的照料,若非有张兄,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只是她脾气阴阳不定,委屈了张兄,在下代她替张兄陪个不是。”

    “不敢当。”张辅长长舒了口气,旋又情不自禁露出一丝笑容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看到她现在这般快乐,我只觉我付出的一切委屈都是值得的。”他顿了顿,见蓝枫没话,又补上一句,“再多的委屈,又怎及她那嫣然一笑?”

    蓝枫忽然道:“张兄莫非是……”他迟疑了片刻,终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嘿……张兄莫非对舍妹有点意思?”

    张辅并未否认,淡淡道:“郡主金枝玉叶,又岂是我这武莽之人可以企及的?我只盼能在一旁看着她,看她欢心,替她分忧,便也知足了。”

    “没有人能纯真无邪一辈子。”蓝枫笑道,“每个人都会长大的,郡主也不例外。张兄既有意,何不试着展开追求?”

    张辅摇头笑道:“如今战事将启,我这动辄在战场上生死相见的人,岂敢耽误了郡主的花样年华?就让我在旁看着吧,我不贪心,只是此时此刻,便已深感岁月静好。”

    蓝枫正思量着如何再劝,忽见到燕王朱棣带着几个随从由门走进院来,忙和张辅一同上前行礼道:“拜见殿下。”

    朱棣四十多岁,生得方面大耳,肩宽若山,眉峰似剑,眼大如铃,常年的征战赋予他古铜色的肌肤,颔下一绺短髯,自有种放荡不羁睥睨下的狂野味道。

    “不必多礼。”他穿着一身便服,随手扶起两人,目光掠过不远处孩子般真玩闹的朱清筱,笑道:“郡主来北平已有些时日,本王尚是首次目睹她的欢颜,看来蓝枫你不但智计过人,更有一双妙手。”

    “殿下过奖。”蓝枫恭然道,“若非殿下处变不惊,英明果决动手起事,岂有今日据北平抗南京的大好局面?”

    “大好局面?”朱棣睨了蓝枫一眼,自嘲般笑道:“以区区一城之力对敌整个下,你居然还好意思是大好局面?”

    蓝枫拱手道:“千里之行始于跬步,夺取北平虽只是第一步,但终究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不敢学郭奉孝作什么十胜十败之论,只知谋事在人成事在,我们既已杀了布政使张昺祭旗,便无异于公然谋反,此后开弓没有回头箭,在下自当鞍前马后,尽全力助殿下带上这顶白帽子。”

    张辅心中雪亮,所谓白帽子,王上加白即为皇。燕王今日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其他路可走,一旦事败,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这些效忠燕王的属下必然惨淡收场。他看着蓝枫淡定自若的模样,旋又忆起昨日王府中的腥风血雨。

    自湘王自焚以来,下诸王对建文帝削藩的霹雳手段人人自危,无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其中更是以燕王朱棣畏之最甚。他本来对是否起兵谋反举棋不定,却被庆寿寺的大师道衍服,决定不蹈湘王的覆辙,对建文帝反抗到底。

    为掩人耳目,他一方面在王府装疯称病,一方面派道衍秘密打造起事用的盔甲和兵器。到冷晗为他带来了朱清筱和蓝枫,他更愈发坚定了起事的决心,只待时机到来。

    七月初四,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得朱允炆密诏,领北平城卫军包围燕王府。彼时燕王府内只有张玉和朱能的八百死士,与张昺硬拼显然不智。幸亏蓝枫发现破绽,指出圣旨内只有命张昺谢贵入府擒拿燕王手下的谕令,并未直言捉拿朱棣本人,故献计朱棣假意将官属全部捆缚,请张谢二人进府查验。待二人进府后,朱棣派出府内死士将其擒获,当场处决,并趁夜攻下北平九门,一举控制了北平城。

    昨日事变,朱棣之善断,道衍之筹谋,蓝枫之急智,张玉朱能之武勇缺一不可,可见燕王麾下英才济济。想到自古得人才者助之,张辅不禁多了几分信心,亦躬身道:“殿下英武善断胜建文帝十倍,下早晚必是殿下囊中之物。”

    朱棣哈哈一笑,刚要话,就见一个穿着破布袍子的银髯老僧赤着脚跑进院来,正是他手下的第一谋士,北平庆寿寺住持,道衍大师。

    道衍也不知是路上跑掉了鞋还是为了修行本来就没穿,待跑到朱棣身前已是气喘吁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听朱能将军,殿下打算即日挥军南下,直取应?”

    朱棣沉吟道:“敌众我寡,建文帝坐拥下,本王却只北平这一座孤城,若想取胜,唯有速战一途。”

    “殿下万万不可。”道衍急道,“由北平进应千里之遥,沿途过河北、山东、江淮,无数艰难险阻,再加上京城城高池深长江险,我军这寥寥数万人如何够用?若是南军趁我大军远征北平空虚袭我后方,到时候三军将士思归,恐怕未至京城便已不战而溃。”

    “大师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朱棣走到旁边一张石凳上坐下,挥手示意道衍张辅和蓝枫也一并坐下,缓缓道,“打仗除了阵前对决,更需要兵器、战马和钱粮等军需保障,这些军需物资,建文百倍于我,若是久持,岂非更加剧列我之差?”他见蓝枫目中露出深思的神色,问他道:“你怎么看?”

    蓝枫一拱手,肃容道:“禀殿下,在下有一计,既不太急,也不太缓。”

    朱棣喜道:“快来听听。”

    “遵命。”蓝枫字斟句酌地道,“在下这一计,可用十六个字来概括,那便是:以守为本,稳扎稳打,徐而图之,攻心为上。”

    朱棣愕然道:“那和守城避战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樱”蓝枫侃侃而言道,“守城,而不避战。燕王如今公然夺取北平,建文得知必然震怒,随之而来的必是出兵讨伐。”

    朱棣点头道:“不错。”

    “然而开国名将大多已被先帝除尽,如今建文手中可用之将,只耿炳文、李景隆等寥寥庸才,不足为虑。他们或许兵多势众,但却未必打得过殿下。殿下只需几场漂亮的大胜,便可狠搓南军的军心,甚至让建文也生出‘燕王不好动’的烦恼,此乃‘以守为本’。”

    朱棣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有点道理,稳扎稳打呢?”

    蓝枫又道:“我军虽以守为本,却不固守北平一座孤城,而是以北平为中心,逐渐蚕食华北其他军事重镇,如保定和永平,增强我军军事实力的同时也扩张殿下实际控制的行政地盘,如此下来粮饷和赋税都可从中获益。”

    “徐而图之呢?”

    “这一点老僧可替二公子代为解释。”道衍躬身道,“在稳扎稳打的基础上,我军每攻略一座新的城池,都派去优秀官员以北平之法善加治理,将其城视为自家之城,将其民视为自家之民,若是治理得当,久而久之,华北人心将开始依附殿下。”

    “得民心者得下。”朱棣又点点头,“最后一句攻心为上又作何解?”

    蓝枫正色道:“建文帝表面上视为先帝的正统继承人,实际上京城政坛也是暗潮汹涌,只要殿下做到前面三点,重压之下京城必出乱子,予我军可乘之机。”

    道衍随即解释道:“现下京城政局可分为两党,其一为洪武皇帝留下的辅朝之才,如耿炳文、郭英等老臣老将,以及魏国公徐辉祖这类勋戚之后。还有就是深得建文帝信任的近臣,如齐泰、黄子澄、李景隆等。这两股政治势力互相不服,京城里暗流汹涌,久必生乱。”

    朱棣这才恍然道:“二卿看战略大局的目光之远,剖析之妙,令人叹服。只要利用好京城内不同政治势力的矛盾,本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正是如此。”蓝枫侃侃道,“除了这十六字的战略方针,殿下若再坐拥时地利人和,则大事可定矣。”

    “哦?”朱棣眯起了眼睛,对蓝枫的奇智愈发感兴趣起来。他捏着颌下短髯,笑眯眯地问道:“哪来的时地利人和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师出有名,才可振奋军心,此为时。”蓝枫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轻击着掌心油然道,“所谓清君侧,靖国难。大王不妨以靖难为由,把湘王一家的壮烈事迹公之于众,扬言齐泰黄子澄这两位建文近臣妖言惑主,唆使皇上残害先帝血脉,然后振臂一呼入京勤王,下必多响应。”

    “好!”朱棣眼睛放光地双手一拍,转头看了一眼在院子另一边自己玩耍的朱清筱。

    蓝枫接着道:“至于地利,我军需迅速肃清北平附近的战略要地,如居庸关、怀来城、大同府等,得到这些城池之后,我军可再无后顾之忧,全力向南进取。”

    朱棣抚掌笑道:“本王正有此意。”

    蓝枫用指节敲着石桌的桌面,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团结潜在的友军势力,让他们与我们一同靖难,这便是人和。”

    道衍接口道:“建文削藩,有湘王自焚的前车之鉴在,其他藩王必然人人自危,其中离我军最近,军事实力最强的莫过于宁王朱权。他坐拥辽东,麾下朵颜三卫是由归顺我大明的蒙古人组成的精锐骑兵,骁勇善战,用在华北平原这等开阔的战场上再合适不过。”

    “好CC!”朱棣霍然起身,连了三个“好”字,“两位爱卿的真知灼见条理清晰,让本王犹如醍醐灌顶,深感靖难大业之胜利,已是指日可待之事。今夜本王要大开宴席犒赏三军,我们的靖难之路,就从这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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