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领着张白昼进了村子,没有遇到裴公子和李夫人,按照徐七的说法,李夫人最近很忙,裴公子另有要事,苏姑娘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练琴之外,也要去帮忙。至于忙什么,徐七没说,张白昼也没问。两人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忘剑峰。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徐七道:“此池名为‘洗剑池’,源于古时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张白昼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泄成雪白瀑布,原来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洗剑池居于忘剑峰的东侧,徐七领着张白昼向西而行,走过一条只能让一人通行的小径之后,转过一处岩壁,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上,此地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两人此时正站在茅屋的后方,绕过茅屋,来到屋前,却见一颗枯死的梨树,一座孤坟,一柄木剑。徐七轻叹一声,“主人在继承老主人的衣钵之前,曾经来过剑秀山三次,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将张姑娘的骨灰葬在此地,他走之后,这棵梨树就日渐枯萎。待到主人第三次回来的时候,梨树已经是枝叶婆娑,生机将尽。主人离开后不久,这棵梨树就彻底枯死,不过在梨树枯死之前,结下了一颗梨子。待到主人继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举行升座大典,老主人专门派我将那颗梨子送去,当作贺礼。”张白昼闻言之后,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张白昼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倒真是好景致。然后张白昼在孤坟前蹲下身,发现坟墓明显有人打理,没有杂草,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张白昼凝视着这五个字,久久无言。这一瞬间,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之后,张白昼轻声问道:“敢问前辈,清平先生如今身在何地?如果前辈不便告知,那就算了。”徐七道:“此事用不了多久便要传遍江湖,老朽也无所谓不方便。清平先生受张静沉之遥去往正一宗,诛张静沉,败宋政,扶持飞元真人重登宗主大位,又立小天师张鸾山继承大天师尊位,如今自然还是在正一宗中。”张白昼轻声道:“正一宗的大天师,说杀就杀了,真是好气魄。”徐七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家主人最是喜欢提携晚辈,你既然是张姑娘的堂弟,主人看在故人的情面上,定会对你另眼相待,你只要像裴公子那般跟随主人,蜀山剑派的掌门之位非你莫属。”张白昼看了徐七一眼,冷冷道:“原来前辈以为我是来投奔故人的吗?”徐七并非不通世情之人,自然听出了张白昼的语气不对,只是他并不如何在意这个后辈小子是怎么想的,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既然你来到了此地,我家主人都不会坐视不管的。”张白昼站起身,“我只是来祭拜姐姐的,并无其他意思。”徐七摇头道:“年轻人何必逞强?能乘风而行何必自己划桨?就是我家主人,也是多方借力,方才有今日这般成就。”张白昼点头赞同道:“是了,借辽东秦家之力,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9万里。”徐七叹了一声,“你这小子,言语之中尽是戾气,是因为帝京之变而迁怒我家主人?那我劝你一句,以你现在的斤两,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家主人。你也不要说什么道理不道理,嘴上的道理离不开拳头的支持,当年主人也想与老主人讲些道理,那时候的主人已经是天人境修为,仍然是没有还手之力,几乎身死,这就是最简单的道理。”张白昼低下头去,淡淡道:“承教。”徐七不再多言,转身下山,只留下张白昼一人在此地。张白昼由站在原地,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人间世”的剑柄。“人间世”轻轻一颤,自行真开了张白昼的手掌,同时远在万里之外大真人府中的李玄都也是心念一动,端药的动作微微一顿。秦素接过药碗,轻声问道:“怎么了?”李玄都回过神来,“没什么事,就是剑秀山中去了个故人,不是对头。”秦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开始专心喝药。“人间世”与李玄都同为一体,所以哪怕相隔千万里,李玄都仍旧可以对其如臂指使。如今李玄都本尊仍旧在大真人府中,却可以分化出一缕神念,借助“人间世”显化,这不是身外化身,也没有任何战力可言,只是一个虚影,能让李玄都与他人面对面交谈而已。张白昼死死盯着“人间世”,就见“人间世”的剑身上亮起点点光芒,然后汇聚出一个人形轮廓,继而光芒退去,化作一个虚实不定的李玄都影像。此等神通,让旁人见了,定然要惊为天人。只是如今的张白昼却顾不得惊讶,而是死死盯着这个身影,眼神复杂。如今的李玄都与张白昼记忆中的李玄都相比,已经是大变模样,除了脸庞还颇为相似之外,无论是气态还是神色,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李玄都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必露,如今的李玄都却像是藏剑鞘中,不轻易示人。所以过去的李玄都眼神凌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如今的李玄都的气态温和许多,不过身上的威严更重,有些不怒而威的意思。都说居移气、养移体,过去的李玄都要靠自己来让别人心生畏惧,如今的李玄都则有一股势,这种势并非来自于他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来自于他的地位和身份,哪怕是个行将朽木的老人站在这里,也能让许多绝顶高手俯首,这便是势,张白昼不懂什么叫做大势初成,但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这股势,让他想起了那位望而生畏的伯父,让他很不舒服。李玄都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了他的身份。严格说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也就半年左右,而且这半年之中,李玄都也只是在闲暇之余才会满足下少年对于江湖的憧憬,给他说些江湖上的故事,或者是直接教他一两招。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张白昼满是对李玄都的崇敬,只觉得李玄都就是第一剑客,不像现在这般,带着一股子戾气,眼神中也是抗拒、不满,甚至还有敌视。李玄都在陆雁冰的身上见过这种态度,都是从少年人走过来,谁还没有过少年叛逆的经历,总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想法偏激,满腔热血却又失于冲动,最厌恶父母师长的管束。所以李玄都也不会与少年一般见识,开口道:“白昼,你来祭拜你姐姐?”“是。”张白昼生硬地吐出一个字。李玄都又问道:“你这些年在蜀山剑派过得如何?”“尚可。”张白昼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不该如此说师门,又补充了一句,“师父待我很好,可以说是情同父子。”“那便好。”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张白昼沉默了片刻,终于是忍耐不住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当真不易。”李玄都道:“想见我的人很多,我不可能人人都见,总要有个筛选。”张白昼道:“我也是多亏了姐姐的情面,才能站在此地。”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张白昼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请教一件事。”李玄都道:“说。”张白昼道:“江湖上都说你与那位女子中第一豪富的秦大小姐定下了婚约,做了秦家的女婿,此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出自你的真心?”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是真的,也是出自我的真心,不过有一点不对,第一豪富的女子不是秦大小姐,她最多只能排在第五,前头还有慈航宗宗主、太平宗陆夫人,太后谢雉、圣君澹台云几人。”张白昼只觉得怒意盈兄,就连堂堂圣君竟然是女子这样的秘闻都不曾在意,强压了怒意低声问道:“那我姐姐呢?你与我姐姐的誓言呢?”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转头望向了张白月的孤坟,目光扫过墓碑,又转向了那棵已经枯死的梨树,长叹一声,“那是我与你姐姐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张白昼咬牙道:“张家只剩下我一个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我便要替她问一问你,可还记得她?”李玄都收回视线,“你的意思是让我终生不娶,对否?”张白昼没有说话,也算是默认。李玄都问道:“你能做到吗?我不是痴情人,我不敢做这样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