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出了门,去了酒馆。

    酒馆中与说书人起了争执,听到很多难听的话。

    那个人在宁王墓前看到了自己残缺不堪的石雕。

    楚钰闭目,手中的信点入炭火中。

    在一叠又一叠的密信下覆着还有一本大儒所作之书录。

    那是从赵家抄来的书中一本。

    其中密密匝匝写满赵嫣的书注。

    这许多个日子,楚钰将书阁中赵嫣所作书注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一本又一本的书注中看到了曾经的赵长宁。曾经的赵长宁就像是金冠上璀璨夺目的明珠,后来金冠跌落荆棘,明珠蒙尘坠入泥土,被人践踏与奚落。

    赵长宁毁在了什么人的手中?

    是先帝和这吃人的世道一起吞干净了他的骨头。

    让他不但流不出泪,连血都流不出。

    楚钰盯着眼前一行“岂因祸及而避之”,心脏如被芒刺穿透。

    赵嫣不是遇事逃避之人。

    而京城却是他宁愿去死也要逃开的地方。

    现在他却逼迫他重新回来面对。

    京城才是他的家。

    他还想要到哪里去?

    西北那蛮荒之地有什么好?

    就那么喜欢他的小皇叔?

    西北边境赵嫣那双主动揽住楚钦脖颈的手,刺的楚钰双目发疼,手指握紧腰间的刀。

    他想杀人,想砍掉楚钦的头颅扔在赵嫣的脚边。而他必须忍住血液中逆流的杀意。

    赵嫣总有办法让他难受。

    他与赵嫣的博弈从未真正赢过。

    赵嫣是他亲手交到刘燕卿手中。

    回京的漫漫长路,赵嫣因服了安睡的药物昏昏沉沉,赵嫣就在他怀中,由他亲口哺药,由他亲手更衣,唇舌相触的一瞬间楚钰想起了大理寺的那一夜。

    那时候的赵嫣是崩溃的模样,他看着赵嫣眼底的挣扎渐渐被绝望吞噬,并且亲手折断他的脊梁。

    赵嫣比当初他记忆中的模样又瘦了些,脸色白的像死人的皮囊,手臂细瘦的连女人都不如,难怪秦王要把人留在京城。

    赵长宁生病了,京城有救命的药。

    这样强弩之末的身体跟着秦王去了西北能活几天?

    西北的风沙都要生吃了他。

    楚钰看到了赵嫣肩背上的那道疤痕。

    青紫色的疤痕始终未曾淡去,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

    楚钰冷淡着眉眼,没有人看到他内心涌动着巨浪和潮水。

    楚钰没有办法面对醒来后的赵嫣。

    醒来后的赵嫣或许对他心怀怨憎,或许对他失望透顶,无论什么样的眼神都不是楚钰乐于见到的。

    赵嫣身子不好,丹砂未解,暂时放在刘府中是最好的选择。

    楚钰盯着画中美人,忆起哺药时候那双唇瓣冰冷柔软的触感,轻轻道,“且让你在刘府过两天安生日子。”

    从知道赵嫣未死的消息,年轻天子失眠的症状不药而愈,他的梦中再没有乱坟岗的千里横尸与野鬼哭嚎。

    楚钰曾经烧毁了关于赵嫣所有的东西,最后只能从赵家抄家的书录中寻一分慰藉,识人甚晚,无从后悔罢了。

    浮鸢在天子案前端上暖茶。

    美貌的宫女子身段婀娜,云鬓斜落在一侧,簪着鹅黄的花,水袖带着浅淡的香气,楚钰没有将眼神落在她身上分毫。

    浮鸢道,“夜深了,陛下该歇了。”

    楚钰手指按了按额头,将一叠折子扔给了浮鸢,“将这些折子处理了。”

    浮鸢细目看去,心中微微一跳。

    每一封都在催促陛下立后。

    荣家倒了。

    荣后自尽,待罪之身,尸骨不得入皇陵。

    人人盯着后位。

    陛下竟连这些折子一眼都不想看到了。

    浮鸢出去的时候遇到了大监朱旻盛,躬身行礼,朱旻盛道,“这些折子?”

    浮鸢道,“陛下让奴婢处理了。”

    朱旻盛摆手让她退下,浑浊的眼神落在寝殿内紧闭的朱门,手中拂尘晃动。

    陛下将那人寻回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第二日,听说宁王墓前的石雕不知被何人拆毁,只剩下零碎青色的石头。

    酒馆的说书人被官府抓捕。

    然而人言如洪水,此堵则彼疏。

    能抓一人,不能抓千万人。

    旧的石雕被拆毁,新的石雕重新被立起,九珠官帽,卷云纹的袍摆,奸滑面目可憎的神情,依旧跪在宁王墓地前栩栩如生。

    即便是朝廷,对于如水覆舟的民意亦毫无办法。

    风言风语传入福宝的耳中。

    福宝转述于赵嫣的时候,以为他会有悲伤的表情。

    而事实上福宝从那双漂亮的眼中什么都不曾看到。

    怎么会有人听着自己的事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是漠不关心,还是已经麻木不仁?

    福宝瞧着赵嫣挂在腰间的玉佩,心中在想,这玉佩的主人是什么人?

    一定是愿意为公子遮蔽风雨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剑客失去了使剑的手,便再也不能替别人遮蔽风雨。

    数月前浑身浴血的陆惊澜从汹涌的赤江中被捕鱼人捞起。

    冀州两岸在打仗,日日有尸体被冲到下游,捕鱼人不是第一次捞到尸体,却第一次看到浸泡发白的尸体手指动了动。

    捕鱼人带着陆惊澜回到了村寨,村寨里的大夫没有办法,最终请镇子上的游医来看。

    陆惊澜在到林河村的第十五日清醒过来,整天盯着自己不能做重活的左手发痴。

    陆惊澜不想死。

    他在冰冷的江水中被捆缚住手脚随波沉浮的时候,脑海中只有赵长宁一闪而逝的脸。

    他不在的时候,谁来护着他?

    即便像影子一样活在赵长宁身边,也好过毫无意义的死去。

    他的胳臂被绑缚的很紧,勒开数道伤口,猩红的血汨汨流淌湮入江中,染红了暗礁,被割断手筋的伤口溃烂发脓,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剧烈的痛楚与无处可逃的绝望如影随形。

    暗礁挂住了他的衣摆,让他得以有喘息之机。

    而挂在暗礁上的衣摆坚持不了多久,在最后的浪潮扑打过来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一寸一寸地断裂。

    江水倒灌入喉咙与鼻腔,很快覆没他的眼睛。

    濒死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少年的陆惊澜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剑客。

    而今剑客没了手,将要埋骨他乡。

    他与赵长宁的命途如此相似却又不似。

    所有的不甘,挣扎与痛苦被掩盖于波澜壮阔的江面之下。

    并不是太平的年月,人命菲薄的不值一提。

    陆惊澜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清醒过来,心脏却像是经过滔天洪水之后满目疮痍的废墟。

    捕鱼人问他名姓,他说自己叫陆生。

    他随着捕鱼人的商队途经云来客栈,打听方知当日他被沉入江中,赵嫣被突厥人带走,不久之后他的小厮带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寻。

    距这时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

    云来客栈的老板还记的清楚。

    陆惊澜从岭南至冀州一路跟着赵长宁。

    很多时候他默默在梁上看着,听着。

    于是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刘燕卿给赵嫣带的药材只够三个月用,譬如那群突厥人并非普通鲜卑商贩,赵嫣怀疑他们是突厥的高阶军官,譬如赵嫣让福宝传递密信与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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