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中有阴冷的风呼啸。

    赵嫣手中提着灯龛。

    灯龛中灯芯明明灭灭,如同一只没有实体的幽灵。

    地下的尘土呛入鼻腔。

    赵嫣并未拿衣袖遮覆鼻腔。

    这座巨大的王宫修缮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如今的规模。

    楚氏皇族向来事死如事生。

    鱼灯与明珠照亮地宫中盘旋的金龙。

    金龙暗沉的眼瞳森黑诡谲,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幢幢鬼影。

    赵嫣一步步走到了圣祖皇帝的主墓室前。

    当时的工图单摆放圣祖皇帝棺椁的主墓室便占地百亩有余。

    圣祖皇帝的棺椁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

    棺椁摆在主墓正中。

    棺椁周边堆砌的金银玉器漫积成山。

    主墓两侧开凿水道引地下泉流满溢而出,源源不断如同彼世浅川。

    这浅川遂将主墓与外室隔约百丈之距。

    赵嫣提灯下了浅川渡水而过。

    来自地下的幽泉冰冷刺骨,像是刀尖在割碎骨头。

    这浅川只到他的半膝。

    赵嫣从水中淌过对岸的时候袍摆湿透拖行于生满青苔的地面。

    地面沁出道道水痕。

    他看起来像从噩梦中爬出来的鬼。

    眼中泛着潮湿阴暗的光。

    他朝着主墓正中央的玄黑棺木行去。

    手中提着的灯龛火焰始终未歇。

    赵嫣的手终于落在了圣祖皇帝的棺椁上。

    灯龛被置放在一侧。

    赵嫣用尽全力推开了棺盖。

    圣祖皇帝的棺盖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棺盖落在地上的时候,赵嫣有一瞬间几乎停止呼吸。

    前尘往事随着这打开的棺盖扑上前来要将他撕裂粉碎。

    赵嫣闭目颤抖了许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死去的圣祖皇帝在金甲下眉目栩栩如生。

    他已在腥臭的药草中已经浸泡了八年。

    面容栩栩如生,似乎只是在地下长眠。

    而赵嫣知道在他紧闭着的眼窝下眼珠早已腐烂化为空气。

    一代枭雄的尸体上已生出碧绿色的瘢痕。

    这是时隔八年之后他们再一次相见。

    赵嫣盯着棺材中的先帝半晌。

    他终于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死了也不肯放过我?”

    棺材中的死人已不会开口回答他。

    赵嫣道,“人们都说圣祖皇帝是个枭雄,我外祖在世时候也常常提起。”

    他的一生被眼前这具死了八年的尸体玩弄了一辈子。

    先帝深陷的眼窝在光影中像是黑漆漆的两个洞,阴恻恻地望着赵嫣。

    活着的时候赵嫣怕极了他。

    死后变成了鬼,赵嫣反而不怕了。

    “我小时候憧憬着跟着陛下做一辈子的君臣。全一段千古流芳的佳话。”

    赵嫣的外祖父自很小的时候便告诉他,陛下是不世的枭雄,选贤举能,任人唯才,若非陛下,一百多年历史的楚王朝不会有今日。

    那时候的赵长宁对他的外祖父说,长宁日后高中,必定绵延家族的荣膺,守卫百姓的太平,忠全陛下的行事。

    一朝踏上登云梯,以为脚下是青云。

    谁知踩的是刀尖。

    被先帝拖在榻上的时候,赵嫣山岳一般的信仰崩塌。

    高高供奉庙堂的天子沦为肉欲凡人。

    后来服下丹砂,赵嫣心涸如死。

    他的国君疑心他要夺他儿子的江山,早早便替将来要除去这隐患。

    先帝大崩,京城挂满了白幡。

    赵嫣小心翼翼掩藏着内心的怨憎不堪,扶持楚钰登基,守住这楚国的盛世王朝。

    本以为人死如灯灭。

    谁能想到先帝死了八年之后还能又一次将他拖入地狱?

    先帝的鬼魂便是这黄泉路上永不熄灭的灯。

    谁来灭?

    如何灭?

    “陛下杀了我母亲。”

    “为了斩断我与崔家的关联。”

    “陛下确实好手段。”

    “我这一辈子被您玩的彻彻底底,您心中可有一分愧歉?”

    赵嫣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

    沸腾的痛苦就要扑出胸腔。

    细白的手背隐窥青筋。

    而这时候他却在先帝枯瘦如柴的手中看到一枚熟悉的印章。

    赵嫣衣袖下拢覆的手指痉挛一般地开始颤抖。

    他的眼睛很疼。

    他的嗓子很疼。

    喉咙中久违的铁锈般的腥味倒灌而出。

    赵嫣生生吞咽了下去。

    他从先帝的枯手中将印章拿了起来。

    印章的正面果然是一个大红刺目的赵字。

    下刻一行碎文。

    看去能分辨出是赵嫣高中那年的官职。

    先帝棺椁中除了他身穿的金甲没有任何陪葬。

    只有他自己的尸体。

    和一枚出自建安十五年的翰林院庶吉士印章。

    那是十六岁的赵长宁被压在龙榻上折辱时候落下的印章。

    第二百二十章

    那一夜赵长宁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又怎么会注意到自己丢失的印章?

    赵嫣想到了先帝临去前在病榻上按住他时候血腥的吻,嘲讽地笑出声。

    他伸手将印章拿出来把玩,这印章蒙尘多年漆痕如新,可见被妥善安放,细心珍藏。

    捧着一件死物如此爱重。

    却要将印章的主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赵嫣盯着先帝爷棺材中散发腐朽味道的尸体,将印章随手扔进浅川。

    可惜先帝已经死去。

    他不能看到先帝爷此刻的神情。

    “您不应该将手伸向我娘。”

    赵长宁无论如何都没有关系。

    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却被迫做了帝王眼中欲拔除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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