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赵长宁不过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却对赵茗道,“赵家的男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总有一天要让欺负过你的人会匍匐在脚下。”

    正如赵嫣曾经所言,后来欺负过赵茗的人畏惧于赵家滔天的权势纷纷送来拜贴以示讨好之意。而赵茗却与赵嫣渐渐生了嫌隙。

    曾经赵嫣交给他的话语被抛之脑后。

    他将自己的兄长抛弃进泥潭,不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浮木。

    直到后来赵长宁在泥潭中溺毙,赵茗方才悔不当初。

    赵茗在有月的深夜中醒来。

    他的脸颊在赵嫣冰凉的手心蹭了蹭。

    赵家的男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赵嫣就是他的脊骨。

    赵嫣若不在人世, 活着的赵茗则是腐烂的软肉。

    赵嫣宽大的衣袖被赵茗攥进掌中,阴冷的月亮透过轩窗笼罩万物,万物衰竭惨淡。

    吱呀一声。

    厚重的楠木门被推开,一道年轻高大的影子挡住月光,腰间的银刀鲜亮如血。

    来人正是楚钦。

    他看起来与平日一般无二,但赵茗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脏被扎进毒刺,毒刺侵吞血肉,早已药石罔效。

    楚钦声音粗哑难听,像钝刀割锯朽木。

    “去歇了罢。”

    赵茗神色颓败,憔悴不堪。

    “若我都不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

    楚钦干裂的双唇动了动,目光看向榻上的赵嫣道,“他还有我。”

    赵茗伏在榻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我。”

    楚钦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银刀。

    脑海中浮现当初赵嫣将银刀交到他手中时候的情形。

    赵嫣当初将刀交给他的时候是将自己的命交给了他。

    而他还是将赵嫣丢了。

    赵茗讽刺道,“人都丢了,留着他送的刀做什么?”

    楚钦闭上眼睛,面容近似痛苦。

    赵茗跟随楚钦出生入死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外露的情绪。

    赵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牵动身上将包扎完好的伤口,伤口处血流如注,险些栽倒在地。

    他想喝酒。

    酒在哪里?

    这世上能解除痛苦的只有酒。

    楚钦伸手拦住了赵茗,沉声道,“赵茗,去包扎伤口!”

    赵茗精神恍惚,喃喃自语,“跟着哥哥一起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赵家开枝散叶,赵茗,你想让他死也不得安宁吗?”楚钦说了重话,又放柔了声音,“更何况你哥哥未必会死。”

    楚钦不知道他在骗自己还是在骗赵茗。

    兴许上天垂怜,假话说多了便成了真话。

    赵茗许久才冷静下来。

    冷静而麻木地去厢房处理自己流血的伤口。

    他感知不到疼,也感知不到冷。

    他觉得自己狼狈的像一条即将被抛弃生满疮疤的野狗。

    宁轲死了,宁轲的妻儿并没有随宁轲一起去死。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要怎么才能爬出无底的深渊?

    赵茗将自己蜷缩在黑暗的厢房中,带着一身流血的伤口呜咽出声。

    室内的烛火微微晃动。

    起风了。

    楚钦闭上轩窗,用手指拂开赵嫣两颊垂落的发。

    第一次见到赵嫣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

    只手遮天的内阁首辅乘坐一顶暖轿,暖轿在雪中发出声响。楚钦勒住乌追,便见轿帘中露出一张脸,流转的双目如漆黑深夜中熠熠生辉的明珠。

    楚钦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药香。

    内阁首辅如此年轻,却已经病入膏肓。

    是他见色起意,才有之后种种嗟磨。

    他答应赵嫣许多事,没有一件做到过。

    楚钦当时在边境放手,从未想过有一日接回来的是个不死不活的赵长宁。

    而如果不是陆惊澜以命相护,他连这具躯壳都不会有。

    食言而肥,是他的过错。

    相信楚钰,是他的过错。

    没能及时带走赵嫣,也是他的过错。

    他做错这么多,怎么配得到原谅?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赵嫣被彻底摧毁。

    他不住地咳嗽,呕出的红血沾满胸前衣襟,惨白的手指攥紧楚钦胳臂,昏沉的噩梦侵袭他的神智,难缠的病痛折断他的生机,曾经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郎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饮鸩止渴的二十年磨碎了他的骨髓,也将要吸干他的精魂。

    楚钦喉口仿佛有一块热铁在滚烫的高温下融化成浓稠的血。

    明月渐被风雪覆盖。

    门外一布衣荆钗的妇人手中牵着半大孩童停下脚步。

    孩童问道,“娘,为什么不进去?”

    妇人叹息,“让他们好好呆一会罢。”

    孩童犹豫,“里面的人要像爹一样死了吗?”

    妇人捂住了孩童的嘴,“不许胡说。”

    这母子二人相携远去,一盏昏灯拖长地上的影子。

    赵嫣的病情每况愈下,到后来药食不进,骨瘦如柴。

    若他自己没有生志,即便请来了世上最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赵茗像一个预感到自己就要失去一切的孩子,整日守在病榻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兄长,神情痛苦,状若疯癫。楚钦在外缄默驻足,任由骤风倒灌进衣裳撕裂身上久未愈合的伤口,红色的血迹在脚下晕染出可怖的形状。

    有一次夜里赵嫣醒了过来。

    他睡的太久已经忘记今夕何夕,混沌又疲倦的大脑来不及思考,睁开眼睛看到了赵茗伏在身畔便以为自己还在赵家,低咳两声道,“阿茗怎么还不去学堂?”

    赵茗握住赵嫣的手,猩红的双目就要沁出红蜡似的泪,“先生今日有事,阿茗便没有去。”赵嫣低声叹息,“学业不可荒废。”

    赵茗竭尽全力才能遏制住自己的哭腔,多年前他没有遵听赵嫣的嘱托,甚至在赵嫣劝诫时候与他发生争执,这一次他当着赵嫣的面点了点头,赵嫣遂放下了心,倚靠在赵茗的肩侧再度昏睡了过去。

    楚钦在门外听的真切。

    赵茗是赵嫣的命。

    他握住腰间的银刀,拇指在银刀刀鞘的缝隙中无意识地摩挲。

    不知他在赵嫣心中又是什么。

    是出尔反尔的伪君子,还是言行不一的负心人?

    他无数次地渴望赵嫣醒来,而当赵嫣真正有了清醒的时刻,他却畏首畏尾的像一个懦夫,颤抖的连一扇门都推不开。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赵嫣眼中冰冷的恨意,亦或是害怕赵嫣如同看着陌生人的眼神?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世人恨赵嫣。

    赵嫣自己也恨。

    连赵茗都不能拉回他的生志。

    喉口血腥四溢,楚钦面无表情擦拭干净唇瓣的血迹。

    后来又过几日,童章从西北轻骑悄然来一趟。

    楚钦将军中要务与童章交代清楚后在别庄外为童章送行。

    童章一路翻越雪山而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要归去。

    军中有林舒坐镇,暂时出不得乱子,却也不能久留。

    “殿下保重。”

    楚钦没有说话。

    落在童章的眼中年轻英俊的西北王如今变成一具憔悴的躯壳。神色疲惫,不修边幅,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沉谙的眼瞳布满红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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