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祝英台服了软,自诩“君子”的马文才,自然不会不依不饶继续为难她,或让她伏低做小。

    马文才甚至还耐着性子,等到祝英台吃完饭,才和她一同进入课室。

    因为梁山伯之前和祝英台的谈话,算一这边的气氛变得很怪,如果说之前他们看马文才和祝英台还是遮遮掩掩的看的话,如今就变得自然起来。

    就算马文才很严厉的瞪回去,他们还是一副“我要看看士族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的样子,壮着胆子回视,甚至还有对马文才傻笑的。

    “不知所谓!”

    马文才根本不明白自己去吃个饭怎么所有人跟中了邪一样,看着他就像是看着碗里的肥肉。

    庶民就是庶民,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

    梁山伯自己也没想到大家如此“举一反三”,扭过头去闷笑,强忍住自己去看马文才一脸懵呆表情的冲动,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祝英台大致也知道同学们的改变是因为梁山伯的一席话,但她穿越至今,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原本就是这样,就该接受世界,也让世界接受你”,所以现在脑子里各种纷杂的念头,倒注意不到马文才身上去。

    马文才、祝英台和梁山伯三人各怀心事,下午的课虽然也是算学,却是另一位讲士教导《缀术》,这本书出了名的枯燥,午后又容易犯困,还不如大家一起来做题。

    所有人昏昏欲睡,上到头晕脑胀,总算是等到了课业结束。

    这时马文才的小厮已经到了,正在收拾东西,梁山伯被几个人围住,在探讨什么事情,而祝英台从书袋里取出一卷纸卷来,缓步走到刘有助面前,将之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何物?”

    刘有助昨日被祝英台拒绝,已经不敢自取其辱,只是看着那卷纸卷。

    “我昨天说会给你写个好的啊。”

    祝英台理所应当地说。

    “昨夜我重写的,抄了一页书,都是圣贤之言,比我昨天写的要好。”

    那刘有助昨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被拒绝,甚至受尽同窗的嘲弄,谁知今日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以为只是随口敷衍他的祝英台,真的为他写了新的字!

    “我怕自己写的不好,写废了好多纸,这一张写的最好。”祝英台见刘有助如获至宝的将那张纸拿了去,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已信守承诺。”

    “多,多谢祝兄!”

    刘有助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好了,当场将那纸卷一展,只见里面抄的正是《礼记》中的一段话。

    他定神一看,卫体那潇洒飘逸的运笔轨迹似是迎面扑来,可见祝英台是真的为了让他学好,认认真真去写这卷楷书的。

    正因如此,刘有助连身子都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能够在书学为主的丙科得到上上,祝英台的字早已经是会稽学馆中公认的翘楚了!

    “什么写个好的?”

    马文才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刘有助身侧,随着他话音刚落,马文才已经伸手将刘有助手中的纸卷拿了过去。

    祝英台的字自然是好的,但马文才看完了这段子非但没有露出欣赏之意,反倒脸色变得铁青,当场将这纸卷塞进了怀里。

    “这字不能给你。”

    他冷淡地开口,甚至不去解释为何。

    此时正在结束一天学业的时候,众人都十分得闲,见刘有助真的得书,皆是或羡慕或蠢蠢欲动的表情,可刘有助还没有高兴多久,那纸卷已经被马文才收走,顿时都惋惜地叹了起来。

    “我不明白马公子的意思。”

    刘有助一张脸憋得通红,“这明明是祝公子给我的……”

    “是啊,马文才,你别开顽笑了,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祝英台还以为马文才又是在闹小脾气,连忙伸手去要,“我昨日答应他的,写了一夜呢!”

    她还好意思说写了一夜!

    马文才只觉得胸口无名之火猛然涌起,几乎让他又有了掀桌的冲动。

    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避嫌”?

    她知不知道大家闺秀的字迹从不为外男得知?

    如果这东西留出去,他日这刘有助拿着这页纸到处宣扬祝英台和他有故,她还要脸不要?祝家庄还要脸不要,他……

    他这个未来夫婿还要脸不要!

    马文才两世的心结皆来自于祝英台“持身不正”。

    自己未来妻子曾在满是男人的学馆中和别人同吃同住两年有余,甚至私下里已经私定了终身,而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样的羞辱不是有这样遭遇的男人,根本无法理解。

    他自诩自己并不是一个刻版之人,譬如北魏名将花木兰,她替父从军和同袍吃住十二载是为国为家,算的上大义,所以对此人他倒是和时下大多数男人并不相同,心中挺是敬佩。

    而对于谢道韫这样有咏絮之才的女人,更是向往。

    所以当初听说祝英台才华横溢超过大部分男人时,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为自己高兴,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女人。

    可当他的未婚妻才华横溢却不知检点,那就不是那么简单能够看开的了。

    马文才甚至不由自主想起前世之时,祝英台是不是也如同这般将自己的“手迹”四处散发,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幸亏他没娶了她,否则他将她娶入门中后,却突然传出她和同窗有首尾之事……

    咦?

    他刚刚在想什么?

    马文才一个愣神间,刘有助有些虚弱却强忍着怒意的声音却乍然响起。

    “马公子,就算你是馆主门生,世家子弟,强抢别人的东西,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昨日就被祝英台拒绝一回,这幅字等于是失而复得,而且他确实需要一张可以临摹学习的字帖,此时就算对士族有天然的畏惧,可想要“上进”的心还是占了上风,让他有胆子对着马文才呛声。

    “何况还不是你的东西!”

    马文才看了看脸上同样写着不赞同的祝英台,再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梁山伯,表情一片木然。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抢了别人东西的举动十分无稽?

    可因为担心这张字帖流出去成为影响祝英台闺誉的把柄,像是这样的理由,又如何诉诸于众?

    可笑他在想尽办法维护她,她却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到底什么理由!”

    祝英台不认为马文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正是因为和他接触后了解到他虽然有洁癖又龟毛还傲娇,但本质上是个很体贴的人,祝英台才会如此厚着脸皮也要和他和好。

    投缘这种事,不是嘴巴能说清的。

    正是这样,祝英台才越发不希望别人误解这样的他,因为他实在是个高傲到不屑和别人去解释的人。

    但马文才给她的答案,却着实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没什么原因。”

    马文才按着胸口的纸张,表情倨傲。

    “他这样的人,不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第31章 千秋万世

    马文才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

    除了气愤和不甘,更多人表现出的,倒像是一种不知所措。

    在梁山伯刚刚做了一番大开解,刚刚想要借由马文才和祝英台学习他们缺乏的东西时,却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的不知所措。

    说起来,抱着“他们也会来丙科学东西也许是心胸豁达之人”想法的他们,才是在异想天开吧?

    梁山伯到底要有多强悍的心志,才能和这样鄙夷他们的人,学习如何与士族相处?

    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差没被马文才直接说“你不配”的刘有助,当下脸色一白,诺大年纪的少年,竟像是孩子受了委屈般熬红了眼。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屈辱已经经受了太多次,无论是祝英台还是马文才,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捏,可他甚至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

    去抢回来吗?

    去扭打吗?

    庶人冲撞士族,杖三十。

    他不是什么都无知的孩童,可即使知道,又能比孩童好到哪去?

    “马文才!”

    祝英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好友:“你的话太伤人了!皆是同窗,还是我所赠与,你有什么权利决定!”

    交情好是一回事,可因为这个阻拦她进行正常的人际交往就不对了!

    难道他幼稚到和小孩子一样,觉得“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他们玩跟他们玩就是背叛了我”吗?

    原则问题怎可退让?

    “马兄,可是那纸卷上的内容有何不妥?”

    梁山伯虽和马文才相处不深,但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走一步往往已经想了数十步,所以上前按住祝英台的肩膀,担心她上去和马文才争执。

    这样的话,让其他人都提起了好奇之心,期待马文才能给一个答案。

    “梁山伯,我知道你脾气好,可这事你别管!”

    祝英台也是真怒了。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她冷着脸背诵着。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请问马兄,我写的内容有哪里不妥?!”

    这两段取自《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的回答,如祝英台之前所说,是教导人保持气节的圣贤之言。

    这一下,连梁山伯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在这几乎人人怒而直视的氛围里,马文才并不关心别人如何去想,他的双眼只牢牢盯着祝英台一人。

    他对祝英台还抱有期望,寄希望于她突然自己清醒,这时代未婚女人手迹是不可以到处散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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