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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矛盾的心理,既希望他不受影响,又希望他介意,希望他来找自己问个究竟,至少问问是什么音乐会,周末几点开始吧。

    音乐会的门票是父亲俞含章寄来的,他知道俞心桥喜欢这名钢琴演奏家。

    彼时期中考试前夕,俞含章除了关心俞心桥近来的生活,还亲切询问:“要不要我去参加家长会?”

    “没有家长会,别来。”俞心桥一口否决,“说好让我自力更生,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虽然也谈不上自力更生,毕竟有吃有住,都不用自己挣钱。

    俞含章还说:“你妈妈早就消气了,就等你服个软,这学期结束就把你转回首都来。”

    俞心桥都快听笑了:“我是犯什么错了吗,惹得她这么生气?我还想问问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都不把同性恋当病了,她究竟把我当她的儿子还是宠物,只要不顺她的意,就一会儿把我流到这儿,一会儿把我调配到那儿?”

    俞含章作为大学教师,思想还算开明,除了起初囿于传统观念有些转不过弯,后来想明白就接受了儿子的性向。问题出在姚琼英那儿,她认为儿子喜欢男的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会损害她在集团里的声誉,进而降低她的社会地位和在下属面前的威信。

    对此一向怕老婆的俞含章也束手无策:“爸知道你委屈,等我再劝劝——”

    “不必劝,也别把我转回去了。”俞心桥憋着一口气说,“我在这儿吃好喝好,交了一卡车朋友,您也别担心两张票白费,说不定这场音乐会之后,您儿子我就脱单了!”

    如今想来,这海口夸得有点大,就算徐彦洹答应一起去,音乐厅又不是婚介所,哪能去一次就发生情感质变,直接追妻成功?

    何况,徐彦洹还没答应和他一起去呢。

    周六,俞心桥来到城北的批发市场,以黄老板的二手钢琴店为据点,挑了架靠窗的琴,边弹边关注外面的动静。

    夏天烧烤摊生意好,下午就出摊了。

    徐彦洹亦早早到地方,帮着老板一起搭雨棚,摆桌椅,这会儿正站在矮凳上,换悬在顶篷上的灯泡,抬头使得下颌线微微绷紧。

    加上抬高的手臂现出漂亮的肌肉线条,以及那双长腿,不仅路过的女孩们放慢脚步,烧烤摊老板家还没上小学的女儿都捧着脑袋欣赏得津津有味。

    唯有当事人,毫无成为画中人的所觉。

    换完灯泡,徐彦洹从凳子上下来,隔壁做砂锅米线的李婶喊他:“小徐,来帮忙把这支架整一下,婶子实在没力气。”

    烧烤摊这边暂时不忙,徐彦洹就过去了。

    夏季雨水多,为不影响做生意,李婶的摊位新购置四角防雨棚,骨架粗且沉,一个人很难将其搭好。

    徐彦洹让李婶在一边扶住,他双手各握住一根支架,使劲抬高撑开,再放在地面固定。

    由于经常在附近打零工,这一带做夜市小吃的几乎都认识徐彦洹,碰到缺人手的情况就喊他过来帮忙。不白干,活儿多给报酬,活儿少就给点吃的或者饮料表示谢意。

    今天周六,李婶在浔城一中念书的女儿也在,徐彦洹活儿还没干完,她就从自家摊位拿了瓶运动饮料,弯腰递给他:“我今天路过你们学校,看见期中考的光荣榜了,你是年级第三。”

    徐彦洹正蹲在地上固定支架脚,闻言没做声。

    女孩只好把饮料放在旁边的地上:“你成绩这么好,应该没报补习班吧?明天你有没有空……”

    没等说完,李婶喊她道:“小敏,过来帮一下妈妈。”

    名叫小敏的女孩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往摊子另一边走去:“干吗呀,不是说让我坐着就行不用干活吗?”

    接下来的对话徐彦洹本无意听见,奈何李婶曾经和他母亲一样在纺织厂工作,常年的噪音造成听力受损,说话声难免响亮一些。

    “你跟小徐聊什么呢?”李婶问女儿。

    “没什么啊。”小敏说,“聊学习,不行啊。”

    “妈妈警告你,不准对他动那种心思。”

    “哪种啊?”

    “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不可以找他那样的男朋友。”

    “为什么不,他哪里不好了?他可是年级第三。”

    “小徐长得好学习好,又勤劳肯吃苦,妈妈也喜欢他,可惜他偏偏摊上个孬种爹。”

    “我又不和他爹处对象。”

    “你糊涂啊,他爹在外面欠了几十万赌债,再过两年说不定就滚成上百万,他和他妈被高利贷追得到处搬家,哪家姑娘愿意跳火坑,嫁到他家毁了自己一辈子?将来你要是真敢找个这样的——”

    “哎呀妈,什么嫁不嫁的,你都扯哪儿去了……”

    干完活,徐彦洹就起身回烧烤摊去了,地上的饮料也没拿。

    不是没听过类似的闲话。

    其实算不上闲话,绝大部分是实情。自记事起,徐彦洹就习惯了不停地搬家,也适应了别人打量他时异样的目光,还有刺耳的风言风语。

    也从未想过要掩饰或者隐瞒,毕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也有心理准备,并非为自己筑起铜墙铁壁,而是早已麻木,被动变得刀枪不入。

    因而当时,在得知俞心桥揍了辱骂他的谢飞,徐彦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竟然被一个看起来那么单薄柔弱的人维护。那个人甚至会担心他受到伤害,拜托别人不要把他的家庭情况说出去。

    冷不防想到俞心桥,徐彦洹皱了皱眉。

    他把这种罕见症状归因于在学校时俞心桥总是无处不在,围着他吵闹不休,假期清净两天就会好。

    孰料刚清静不到半分钟,徐彦洹正帮着摆食材调料,放完油壶一抬头,就看见那张刚刚出现在脑海中的灿烂笑脸。

    俞心桥本不想打扰徐彦洹工作,是黄老板催他想去赶紧去,坐他店里快把军队进行曲弹成葬礼进行曲了,晦气。

    “好巧。”善意的谎言,俞心桥一点不心虚,“又在这里碰到你了。”

    自从开始追徐彦洹,俞心桥没少往这儿跑,这个“又”用得保守,实际上至少是“叕”。

    因此徐彦洹即便有几分“所想即所见”的慌乱,面上也不显,垂眼一声不吭继续做事。

    俞心桥也懂事,打过招呼就在烧烤摊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坐下,问老板今天的鱿鱼须大不大,给他来五串,再配一罐包装黄澄澄的叫不上名字的本地特产饮料。

    以为今天又要干到半夜,结果傍晚一场暴雨忽至,噼里啪啦将烧烤摊年久失修的雨棚砸得到处漏水,烤炉都险些被吹进来的雨水浇灭。

    天气恶劣顾客减少,八点不到,收拾掉最后一桌垃圾,烧烤摊的刘老板说:“这雨怕是还要下一阵,后面应该没什么客人了,小徐你先回家去吧。”

    徐彦洹便摘下围裙,和老板告别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走进雨幕中。

    走出去没两步,头顶上方被一把伞罩住,徐彦洹别过脸,跟在他后面出来的俞心桥举着把蓝色的伞,笑着问他:“你出门前不看天气预报的吗?”

    其实看了,新手机屏幕首页就是本地天气,预计晚上19时降雨。

    不带伞是因为出门的时候,家里唯一的一把伞被徐彦洹塞进母亲的包里。

    而且他早就习惯淋雨。作为一个家将来的支柱,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躲在屋檐下静待雨停。

    因此当有人为他撑伞,徐彦洹本能地抗拒。

    他答非所问地说:“不用。”

    俞心桥却还是将伞往他这边靠,把他的肩膀也纳入伞底。

    “夏天淋雨也会感冒的。”俞心桥说,“走吧,我先把你送回去。”

    徐彦洹哪能真要他送。

    于是批发市场的道路上出现了怪异的一幕——

    个高腿长的男孩大步走在前面,他后面跟着的矮一些的男孩举着伞一路小跑,脚下水花飞溅,追得勉强至极。

    嘴巴还不闲着,俞心桥边追边问:“给你的英语资料看了吗?我看你这次考试英语成绩上来了,年级名次也进步了,好厉害,期末考是不是要冲第一?”

    “你数学怎么学的啊,竟然考满分,我看那几个上补习班的都不如你。”

    “对了,我看到你有手机了,号码多少,我拉你进班级群啊,阿琨小奕大爷他们都在,以后球队训练也好通知——啊!”

    跑太急没顾上看路,俞心桥一脚踩进水坑,仰摔之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嚎叫。

    关键时刻,徐彦洹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俞心桥的胳膊,将他整个人往回拽。

    这一拽,让俞心桥直直往徐彦洹扑去,下一秒脸颊贴上他胸口,没拿伞的手臂应激地抱住他的腰,两人以一种极亲密的姿势缠在一起。

    好容易站稳,从徐彦洹怀中退开,三魂去了两魂半的俞心桥把伞举好,讷讷地说了声“谢谢”。

    低头去看,俞心桥除了瞧见自己被污水浸湿惨不忍睹的两只鞋,还看见用力握住他的手臂,骨节分明的一只手。

    徐彦洹也愣了一下,回过神似的松开手。

    脚步声止,反而放大了雨滴拍打伞布的动静。

    仿佛伞下的空间被单独分隔出来,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一些防止缺氧的空气,和其他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声音。

    俞心桥也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皮肤发烫,莫名其妙的屏住呼吸。

    明明只是碰了一下而已,之前又不是没碰过。

    眼神四处乱瞟,俞心桥到底担负起打破尴尬的重任,抬手往前面一指:“你看,那儿是不是在卖茶叶蛋?”

    九点还差一刻钟,徐彦洹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里,把装着两颗茶叶蛋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白薇披着外套从里屋出来:“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徐彦洹说:“路上吵,没听到。”

    他从裤袋里掏手机,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只蓝色信封。

    信封边缘被雨水浸湿,破开一道口子,露出两张音乐会门票的一角,印着钢琴黑白键图样。

    是刚才买茶叶蛋的时候,俞心桥塞他口袋里的。当时他左手撑伞,右手拎茶叶蛋,腾不出手阻止。

    发觉自己在找借口,徐彦洹眉目微敛,唇也抿住,随后当机立断地把信封连同门票,一块儿丢进桌边的垃圾桶。

    担心徐彦洹淋雨感冒,白薇催他洗个热水澡再去睡觉。

    所谓洗热水澡,其实就是把烧好的热水从水壶里倒到盆里,混合自来水,人站在狭窄的公共洗手间,用水舀子把调好的温水往身上泼。

    今天许是热水加多了,水有些烫,浇在身上燥热难当,分不清是冲掉的是雨还是汗。

    洗完回到屋里,顾不得等头发干,徐彦洹就铺开床躺下,闭上眼睛。

    时间还早的关系,他没有立刻睡着,而是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溯一段记忆。

    很近的记忆。

    他看见一双白皙的手,探出伞的边缘,任由雨水盛满掌心。

    这双手本该放在黑白琴键上,或者包在昂贵的真丝手套里,如今却在脏兮兮的地方,在他身旁,伸出去,去接微带酸性的雨。

    他听见有人幼稚又认真地说:“先洗手,再吃东西。”

    周遭漫开廉价却浓郁的茶叶蛋香气,回放的画面每一帧都被放慢拉长,徐彦洹几乎能看见那手背上的细小绒毛,以及再往上,同样白净细弱的手臂上,边缘清晰的红色指印。

    是他捏出来的。

    真是娇气。

    可他不该那么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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