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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主卧洗手间返回时,徐彦洹已经睡下,身体往左边侧卧,一动也不动。

    其实醒着,能清晰地感觉到床铺另一边微微下陷,俞心桥爬了上来,钻进被子,带着牙膏的薄荷清香和呼吸的微热轻柔。

    俞心桥学他往左边躺,被子底下一条手臂慢腾腾地圈上他腰际。

    强行紧闭的眼皮狠狠一颤,徐彦洹突然转过身,借着尚未熄灭的床头灯光与俞心桥对视。

    “不怕我吗?”徐彦洹眼中尽是困惑,“让你离我远一点,你为什么还是靠过来?”

    他感到喉咙干涩,急促地吸一口气,“我……差点杀人。”

    本以为俞心桥得知这件事,会怕他,会躲得远远的,甚至再也不想看到他。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徐彦洹在说出那些事的时候,就已经认定的后果。

    可是他不知道,如果同样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俞心桥一定会害怕退惧,说不定会打电话报警,再和这个人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是徐彦洹亲口说出来,俞心桥看到的便只有他亲手揭开陈年的伤疤,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摊开。

    “我不怕,毕竟你没有杀他。”俞心桥也看着徐彦洹,眼神毫不躲闪,“而且,你不可能伤害我。”

    瞳孔猛地一缩。

    这句话带给他的冲击力,全然不亚于刚才俞心桥说,无论十八岁和二十四岁,他都同样喜欢他。

    在全世界都对他有偏见,认为赌徒的儿子不可能是个好人。连徐彦洹自己都信了旁人的断言,觉得他和徐震是一类人,基因卑劣,无可救药,从骨子里上就是坏的,随时都可能毁掉自己。

    可是俞心桥说他不是。

    “我不是好人。”徐彦洹还是说,“我和你想象中不一样。”

    他自私,贪婪,明知自己可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厄运,还是想试着把他留在身边。

    俞心桥听懂他的意思,却还是一点都不怕,扬唇笑说:“我对好坏的定义跟别人不一样。而且,在相信你之前,我更相信我自己。”

    说着,他凑前,嘴巴轻轻碰了下徐彦洹紧抿的唇,安抚的意味。

    “我的眼光没那么差。”

    因为这句肯定,蜻蜓点水的吻转为深吻。

    徐彦洹胳膊一撑,整个人笼罩在俞心桥上方,脖颈压低,几乎是用咬的吻住了他的唇。

    一切都来得突然,俞心桥也没打算抗拒,反而双臂环上徐彦洹的肩背,配合着他加深这个吻。

    好像溺水很久的人,终于得以浮到水面换一口气,活过来的同时,长期缺氧导致胸腔钝痛,似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着五脏六腑,让人呼吸困难,生理的泪水涨潮般地往外涌。

    吻毕,徐彦洹稍稍退开,看见俞心桥眼眶和鼻尖泛红,正咬牙憋泪。

    趁姿势方便,俞心桥的手伸进徐彦洹衣领,摸他肩背上的伤口:“这个,是不是你爸爸打的?”

    徐彦洹不说话,俞心桥便懂了,嘴巴一扁:“那你还骗我说是和人打架弄的。那天在操场,伤口裂开了吧?流了好多血……”

    “没那么夸张。”徐彦洹腾出一只手为他抹去眼角水迹,“当时就缝针了,医生说不要紧。”

    “不要紧会裂开吗?你还敢带伤打球。”想到徐彦洹加入篮球队是为了谁,俞心桥更难受了,“你爸……我说那个男的,怎么下手这么重?哪有这样当爸爸的?你有没有还手啊?”

    徐彦洹被这幼稚的发言逗笑,唇角刚扬了下,就被俞心桥拍了一下胸膛。

    “还笑得出来!”

    身体降低,缓慢地伏在俞心桥身上,徐彦洹的下巴搁在他颈窝里,暂时卸下部分重量。

    “对不起。”贴在俞心桥耳畔,徐彦洹嗓音沉沉地说,“那场音乐会,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久。”

    俞心桥终于明白上次在音乐厅门口,徐彦洹说的“当年我其实没有不想去”的具体含义。

    “那天你在医院对不对?你被他打伤,进医院了。”俞心桥自问自答还原出真相,“那你为什么不说,我有那么不通情达理吗?我六年都等了,怎么会连半天都等不及?”

    徐彦洹怔了下,或许是因为提及往事,又或许,从俞心桥口中第一次听到那六年。

    “我怕以后还是要让你等,年复一年、看不到希望地等下去。”徐彦洹喘息微急,“我不配让你等,你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

    即便现在,徐彦洹仍会因为自己能力不够,不能满足俞心桥的全部要求而感到无力。

    有这样一句诗——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在俞心桥面前,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从来都是那么微弱渺小,不堪一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不得不承认哪怕已经竭尽全力,能给俞心桥的不过如此而已。

    可俞心桥说:“你好傻。”

    他双手抱着徐彦洹的身躯,手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这一刻他们灵魂交换,徐彦洹回到了无能为力的十八岁,俞心桥变回二十四岁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我说过,我对好坏的定义有自己的标准。”俞心桥吐字缓慢地说,“你凭什么觉得,我还能找到比你更好的人,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徐彦洹仍埋首于他肩膀:“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还记得俞心桥说过,让他放弃喜欢一个人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哪怕在俞心桥的标准里,他算得上一个好人,可他深知自己贪婪自私的本性。若非如此,他不会抓住机会就不放手,哪怕知道俞心桥可能是为了报复,也要把他困在婚姻的牢笼中。

    而俞心桥,从这话里听出了他恐惧的缘由。

    轮到俞心桥想笑:“你怎么回事啊,不是律师吗,理解能力这么差?”

    “我从小就不喜欢跟风,别人觉得好的东西,我没试过就不会轻易相信,同样我觉得好的东西,别人都说不好,我也不会理睬。”

    “不是把你比作东西,我的意思是……”俞心桥哽咽了一下,“你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中的你就是什么样子。”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你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世界那么安静,静到只能听见交错的呼吸。

    徐彦洹仍是不敢相信。

    曾听说过人在面临巨大的幸福时,会变得胆怯,抓住幸福比忍耐痛苦更需要勇气。

    自俞心桥说出“喜欢”两个字开始,徐彦洹就像在做梦一样,他甚至已经开始希望这个梦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醒。

    “可是,”俞心桥又说,“这不代表我能完全原谅你。”

    他用双手推徐彦洹的肩膀,让他撑起身体,与他对视。

    “你大部分时候很好,偶尔很坏……你总是给我希望,又让我难过。”

    说起过去,难免委屈。

    徐彦洹看着他含泪眼睛,喉结一滚,还是那句:“对不起。”

    俞心桥已然懂得了他的身不由己,抬手轻抚他的脸:“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我接受。”

    “二十四岁的我也该向你说对不起,住着你的房子,吃着你给我做的饭、你给我削的苹果,还要怀疑你和我结婚的动机。”

    “徐彦洹,你那么好,你要自信。”

    绕了一大圈,话题回到原点。 徐彦洹终于拾起掉在地上很久的勇气,略显犹豫地问:“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发那条短信?”

    天知道他看到“我们算了吧”时的心情,像是好不容易被他抓在手心的宝物又要飞走,飞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次不是六年,而是余下的大半辈子。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失去,所以避而不提。

    而俞心桥这个促成婚姻又要亲手拆散的“始作俑者”,竟脸颊飘红,害羞了起来。

    他摸了半天没摸到被子,想躲起来又无处可去,几分无措地咬了咬嘴唇,声音像蚊子哼:“我猜,二十四岁的我从你母亲口中,听说当年我阻止你杀人的事,就以为你答应和我结婚,是为了……报恩。”

    再加上白薇对他的态度极近讨好,几乎把他当徐彦洹的救命恩人。

    而且不用加“猜”字,毕竟二十四岁的俞心桥和十八岁的俞心桥,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徐彦洹愣了半天,旋即失笑。

    俞心桥羞恼不已:“你又笑我!把嘴角给我压回去!”

    徐彦洹就听话地压回去,不过借助了外力。

    又是一个很长的吻,这回倾注了两人压抑许久的情绪。分开后,徐彦洹用指腹蹭了蹭俞心桥湿润的唇角,低声说:“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俞心桥被他亲得发懵:“什么?”

    “再给你一次机会,远离我。”徐彦洹注视着俞心桥,用深得要把他吸进去的眼神。

    俞心桥还没回过神来,注意力又被徐彦洹的手吸引了去:“对了,你手上的疤又是怎么回事?看样子是刀伤,还在虎口位置,又是你爸……”

    “嘘——”徐彦洹竖起食指按在俞心桥唇上,“我们不提他。”

    俞心桥瞪圆眼睛,含糊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好不公平……”

    “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你觉得呢?”

    早在一个小时前,他就将心迹坦白,如今回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

    得到相对合意的答案,徐彦洹紧绷的神经松弛,轻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即便心中隐约有感,俞心桥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呢,喜欢我吗?”

    徐彦洹学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俞心桥说,“我只知道你欺负我失忆,就编故事骗我,还说我们天天接吻……”

    “我们现在不是天天接吻吗?”

    “……”俞心桥一噎,“那你还说我们睡一张床,我观察过了,这张床垫只有我这边轻微下陷,说明只有我这边长期有人睡。”

    徐彦洹眉梢一挑:“谁说睡觉一定要在床上?”

    他将“睡觉”两个字重读,俞心桥的脸顿时烧起来。

    “欺负”够了,徐彦洹敲了敲他的脑门,正色道:“能想到我是为了报恩才和你结婚,怎么没有想过,当年你为什么阻止得了我?”

    是啊,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喜欢吗?

    十八岁的俞心桥真有那么厉害,能扭转一个人的命运?

    没等俞心桥用疲惫迟钝的脑袋瓜想明白,徐彦洹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了,时间到。”

    俞心桥:“等一下……”

    “晚了。”徐彦洹说,“这种机会没有第二次。”

    他翻身,伸长手拿过俞心桥放在床头的手机,对着俞心桥的脸解锁,点进微信,找到和自己的聊天框,把“我们还是算了吧”这条长按删除。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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