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来到常山的士人中间,唯独庞统的行止最让人捉摸不透。

    大多数士人来到常山后,多是居住在六山学院附近免费提供的学舍里,也有一些家财丰厚的喜欢在元氏城或者别的地方租赁居所。

    士人们平日多半会到六山学院中,虽然未必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听教授讲学,但诸多同类凑到一块儿还是能寻到许多乐子。

    一大批士人拥在一块儿,难免要诗酒唱酬谈天说地臧否时事,甚至游山玩水斗鸡走犬博戏之类的事情。

    然而庞统却对这些活动并不太感冒,反而更喜欢在常山境内东走西顾。

    一开始,庞统的活动范围还局限在元氏城内内外外,渐渐地蔓延到周边县乡,经常一出门就是两三天。x

    在七天前,庞统离开学舍后一直未归,即便是与他交好的徐庶、刘廙等人也不知道他的具体行踪。

    当然,那都是针对寻常人而言,而已经通过职方掾在郡内外组建起情报系统的颜良自然清楚庞统的动向。

    不过当他仔细一看庞统去了哪些地方后,却是会心一笑,不仅听之任之,还示意手下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且说庞士元来到常山之后,足迹遍布高邑、真定、石邑、栾城、房子等地。

    他似乎对当地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与沿途亭舍的亭长亭卒能聊上半天,询问郡中新施行的通行登记法,聊一聊附近的治安状况,甚至与一些从军中退伍的亭卒聊聊当年参军时的经历。

    他与田间地头的老农也能攀谈上几句,问一问近些年的收成,要交纳的田赋、算赋、口钱有几何,需要承担的力役有多少,家里情况如何,有几丁几女,孝几个等等。

    每去一地更是必会造访市集,观察当地物价和物资充沛程度,对常山国内施行的盐铁酒专卖制度也从商贾、百姓、市吏等处多方了解。

    他还对常山境内诸军十分感兴趣,去的高邑、真定、石邑等地都是各营驻地。

    虽然他去的时候各营已经大部分调派出征尚未完全返归,但也不影响他就近观察。

    他看到各营虽然留下驻守的士卒不多,不过仍是守卫森严巡查细致,并无丝毫懈怠。

    他还特别去军营附近的乡邑找乡人攀谈,询问驻军对他们的生活可有影响。

    出乎庞统的意料,乡人并未抱怨什么驻军扰民,而是极力称赞自从此地驻军后,乡野盗贼绝迹,士庶乃能安居乐业,专务农耕。

    更言驻军不但不欺压鱼肉百姓,百姓有困难之事,驻军都会主动援手。

    屋舍被大雪压垮了,驻军第一时间参与抢修。

    春耕时田间水渠淤塞,驻军也帮忙疏浚。

    有孤寡老人缺乏赡养的,驻军也派人时时问候接济米粮。

    附近市集里的商贾更言,驻军不但不强征暴敛,但凡有什么需求都公平买卖,从不拖欠货款,人人以能向驻军提供物资为荣。

    庞统最近的一次出行则是去往了蒲吾、井陉、灵寿三县。

    此三县境内多屯田堡寨,还有大片新开垦的荒田。

    他对只需要一头牛一个人操作就能快速高效犁地的曲辕犁极为感兴趣,不避污泥亲自来到田间就近观察。

    庞统是荆州人,说起河洛官话时总会带上一些楚地口音,故而在以河北方言为主的常山颇为另类。

    不过当庞统接触多了各个屯田堡寨的屯民后,却发现他那点口音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因为这些屯民居然来自各个州郡,虽然多半是本州人,但也有不少是来自幽州、并州、兖州,甚至司隶地区的流民。

    屯民们操着千奇百怪的各地方言,有很多人甚至都不会说河洛官话。

    然而细心的庞统却发现,无论这些屯民说哪里的方言,他们家中的少年孩童却多会说河洛官话,且个个看上去衣着整洁精神气儿十足。

    经过询问才得知,这些孩童都能去附近县校乡庠就学,不但免收束修还能享受免费的餐食,在学校里尽数用河洛官话教学,故而如此。

    在与这些屯民的攀谈过程中,庞统了解到了他们过往时日里各种各样的苦难生涯,并深深感受到他们对于来到常山后生活状况的满足。

    有屋舍可以遮风避雨,有衣服可以御寒,有可以管饱的粮食,大冬天里甚至有郡县分发的煤炭取暖。

    最关键的是,有一大片田地供给他们垦殖,国相颜良曾许诺,只要他们安心垦殖,人人都能分上一片田地传给后世子孙。

    屯民里还有不少人为了能够早日分到田地,主动要求参军杀贼。

    当庞统来到滹沱水上游的西柏陂时,看到陂池四周尽数是丰沃的良田,边缘还养着不少鸡鸭猪,陂池里还有不少渔民捕鱼捞虾。x 电脑端:

    从附近的乡人口中得知,此处原本是一大片低洼地,因为常常遭受水灾,地力贫瘠,往往播种下去遭了水淹后颗粒无收。

    是国相颜良从钜鹿请来治水名家马道嵩,动用人力上万,主持开挖储蓄了这个占地宽广的陂池,用来泄洪蓄水。

    自此之后,再无水患滋扰,更将一大片贫瘠之地滋养成了丰沃的乐土。

    庞统来到灵寿县境内,此处不仅有房山铁官,更是房山营的驻地。

    他看到沿途的车马商旅不绝,大都是运输诸如铁料、铁器、木材、煤炭等物资,一个边缘县城显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在灵寿县境内,庞统遇到了一个同伴。

    这个同伴与他同名不同姓,且同样都喜欢到处走访游历,那便是山阳人仲长统。

    他与仲长统之前素未谋面,但也在六山学院中听闻过其人名声,相遇后却立刻成为知交好友。

    因为二人都有一双洞悉世情的眼睛,愿意去细究事物背后的真理。

    庞统毕竟新来常山,走的地方还不够多,他从仲长统的口中了解到了更多。

    比如常山与冀州其他郡国的比较,以及去年以来常山境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他了解到盐铁酒专卖制度虽然被获准在常山与中山、赵国二地一同施行,但二郡实施的力度与效果都略有不及,时常有人私运私酿私卖货物,而二地并不能完全禁止。

    只有常山贯彻得最为彻底,若是胆敢违反禁令,抄没的力度足以让不法商贾倾家荡产。

    在仲长统的建议下,他们一同去到井陉县拜访了井陉县令崔琰。

    崔琰是郑玄弟子,素有德名,便是远在荆州的庞统也有所耳闻。

    若说仲长统看待事物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与角度,那么崔琰看待事物便是以执政官吏的立场与角度。

    崔琰与庞统、仲长统二人陈说了他来井陉之前,当地的百姓贫弱,仓廪空虚,文教不兴。

    而他来之后,先是劝稼穑,事农桑,再兴文教,办学校,更在井陉南边的山间开挖煤矿,疏浚甘陶水等河流,兴建码头,将煤炭源源不绝地贩运到其他地方。

    这一切都有郡府的大力支持,提供人手钱粮,优先供给新式农具,帮助推广煤炭,解决销路。

    不过区区半年,井陉大为改观,虽然还比不上元氏、真定等上县大邑,但百姓富足安乐,生活有了盼头。

    崔琰还说,常山境内已经把地方官吏应该在何时做什么,应当如何做渐渐细化,若是假以时日,即便是换上一个平庸的官吏,只需按部就班也能延续前人的善政。

    离开井陉县后,庞统与仲长统二人结伴西行,穿越井陉道去往上艾县。

    在陉道中间,二人迎面遇上一股人马,其中有四五百披甲执锐的士卒,队伍中间还有数十名背着大包小包灰头土脸一脸疲惫的男子,显得极为怪异。

    巧的是,这支兵马为首的年轻将校与仲长统是旧相识,便找了个地方休歇攀谈起来。

    这将校正是济阴人仲遐,与仲长统算是州里同乡,不过是来到常山后才相识。

    仲遐如今在隗冉的房山营下担任屯长,在黑山之战中颇建功勋,已经被临时提拔为副军候。

    仲长统道:“此番出征,公理定是建下大功,回去后升迁可期,届时可要请我等喝酒庆祝啊!”

    仲遐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跟在将军身后效效力,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

    仲长统调侃道:“孟方可是吝啬那几个酒钱?”

    仲遐笑道:“断不至于如此,公理尽管来房山营寻我,只消我不需值守,定陪尔一醉。”

    仲长统也笑道:“那就说定了啊!对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仲遐瞥了一眼那伙背着大包小包的人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话说颜良在解决了张燕率先回到常山后,隗冉与昌琦的兵马继续北进,威逼首鼠两端的张坦投降。x

    一开始张坦还打着张燕败后,自己可以坐大领袖黑山众部,但面对挟着大胜之势的常山兵马,张坦哪里还有别样心思,更不敢反抗,只是连连派人去营中求告,希望能再谈一谈条件。

    若是张坦当初就打定主意投靠,颜良或许还会和他谈谈条件,但张燕已死,他的利用价值大大降低,哪里还会和他啰嗦。

    在上艾阅兵后,张坦的使者被吓得不轻,回去后转达了当日的盛况,终于打消了张坦的侥幸心理,促成张坦率部归降。

    隗冉倒没有上演翻脸不认人立刻拿下问罪的戏码,只是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兵甲,将他们一一造册登记甄别,然后分批分次等待押送到让他们劳动改造的地方。

    这里边大多数贼众都是赤贫如洗,长期受贼首头目压迫,投降之后生活竟然还比以前好了一些,至少能吃上饱饭,自是人人安定。

    至于张坦以及大大小小的头目被分开看管,不令他们有机会接触贼众,还令他们整理好自己的财产物品,列出清单让军中吏员审核过目。

    他们一开始担心自己多年抢掠的财产会被充公,不料讨逆营将士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没收了武器兵甲以及马匹车辆,对于金银财货则原样奉还,一点儿不少。

    头目们对于前途一片茫然,有人内心不安暗中偷偷塞钱财给看管他们的士卒,想要打听打听情况。

    却不料士卒不但不收,还叱骂贼人头目莫要害他们违反军律,吓得他们再也不敢乱说乱动。

    这也不足为奇,能被派去看押贼人重要人物的,都是政治过关的老卒,人人有下士以上军阶在身,思想觉悟比寻常士卒高了一大截。

    在头目们战战兢兢过了几天后,隗冉终于通知他们将被押送去元氏接受颜良亲自接见。

    张坦原以为,送自己去见颜良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要给他一辆车,至少也要有一匹马代步。

    却没曾想,隗冉要求的是让他们步行前往。

    头目们立刻就有意见了,从戍夫山步行去元氏,也就相当于从后世五台山步行到石家庄,且山路还更崎岖难行,怎么受得了。

    隗冉给出的回应是押送他们的将士也多是步行,难不成他们比讨逆营将士更尊贵?

    头目们反对无效,只得捏着鼻子上路,但问题来了,他们每个人都抢掠积蓄了大量财货,让他们步行前往,那这些财货怎么办?

    要车马是肯定没有的,连人都得步行,谁还管运送财货啊!

    于是乎,就有了二人所见那一幕怪异场景,以张坦为首的头目俱都亲自背着大包小包,艰难地走山路。

    饶是头目们已经努力打包背负,还是有诸多财货没办法被带走抛弃,顺理成章地成为无主之物充了公。

    听仲遐说起此事的处置时,庞统与仲长统都是哈哈大笑。

    仲遐有军务在身,不能耽搁太久,略聊了一阵就与二人告别。

    临行前,得知二人要去原黑山诸寨游历,便向他们提及了自己的好友夏侯衡,称夏侯衡如今就在黑山里负责清剿残余逃贼,接纳流民设置屯田堡寨。

    二人继续西行,来到上艾县城。

    因为张燕被诛灭,井陉道重新对商贾开放,渐渐便有并州、冀州的商贾经过此处补给休歇,更有大量的屯民经由此处南下黑山谷地,让上艾城显现出一股欣欣向荣的姿态。

    见此情景,便是几个月前多次经过此处的仲长统也感叹道:“除一张燕,果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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