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想我堂堂暗卫首领，有府衙、有存款，还有陛下抬爱，却偏偏单恋我府上的一个见不得光的人。我拼命加官进爵正是为了早日治好他的脑疾，直到陛下唤我入宫，他才拿出了深情款款的剧本想要挽留我……
（1）
陈大人正滔滔不绝地讲述城内两头黑猪生出一只小花猪的事，坐在上面的那位此刻正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点头示意。
丞相的哈喇子滴到了衣襟的第一个扣子上，将军伸出一只脚挠了挠脚背，只听陈大人话锋一转：“皇上，天有异象应及时冲喜。”
“怎么个冲喜之法？”皇上问道。
“当选妃。”
他这话音刚落，丞相睁开了眼，将军站直了身体。
谁都知道皇帝年轻，身侧尚无贴心之人，此时正是往宫中塞人的好时机，谁家还没几个养在深闺向着后位奋发图强的适龄闺女？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陆大人眼下也未成亲，诸位大臣不如为她觅一门亲事。”
他话音刚落，这满朝的“麻雀”顿时噤了声，我操着一口嘶哑低沉的嗓音森然道：“陆某先在这里多谢陈大人厚爱，改日定到您府上拜访。”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陈大人退回去之后精神几度晕厥。
皇帝见好戏散场了，一挥手，散朝。
我本欲匆匆赶回家中，却被公公拦住了路：“陛下请陆大人到御书房一聚。”
“陆姐姐，这满朝文武天天催着朕成婚，朕当如何？”九五之尊趴在那龙椅上，苦恼地看着满桌子的折子，脸上透露着绝望。我俯身看那折子，没几句就催他选妃，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媒婆联盟。
“陛下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
“可我哪儿知道这些女子是好是坏，是丑是美？”他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我。
他笑脸盈盈，我心里却凉风习习。
“朕已让各位大人把闺秀带到你府上了。”
斥候府门前一群老父亲握着闺女的手，泪眼潸潸。有直白大胆的说要是我欺负了自家闺女就剁了我这狗头，也有隐晦安慰的说要是陆大人需要人伺候，端茶递水的也就罢了。
虽然早知我陆某人在民间名声败坏，但至少本质上我还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啊！
我轻咳一声，众大臣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开，谁愿意在青天白日见我这黑面罗刹，嫌命长不成！
将军的小女儿傲慢道：“陆大人，我们可都是皇上的女人，你万不可有一点儿怠慢欺辱之意。”
“我会如何欺辱于你？”
千金们像是被吓到一般朝后退了几步，随后不敢相信地问道：“你竟然是女子？”
就算我声音沙哑，身形干瘪，但还不至于被误认为是男儿身吧！
从众人的眼神中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我以黑袍示人，几乎无人见过我的真面目，难怪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男人。
哭笑不得地安顿好众人，我回到厢房打开了地板上的一扇暗门，走过狭长的通道后豁然敞亮，眼前是一间装饰优雅的厢房，连床都是红木做的。
一个男人眉眼如画，坐姿端正，手边是一堆字画：“你来晚了。”
我关上门，不知道他又要闹出什么事儿来。
他眉眼严肃道：“《老子》最后一卷倒数第五行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如果答不出我可是要敲你手心的。”
刀口舔血的我还怕这个问题不成？当然是一抬手作势要把这人敲晕了。他一手抓住了我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梁道：“明天你就给我从国子监滚出去，逆徒！”
我反手点了他背后的几个大穴抱起他放到床上，随后小心地摸到床边上，偷偷地用手指描绘他的姣好的唇畔，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俊得很。
毕竟他曾是大庸朝最期待、最被看好的一任太子——傅翊。
而他现在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终日被我困在这院子里。
（2）
恍惚间我感觉有人在用帕子来回在我口鼻间拂动，我动了动鼻翼，挥了挥手，那人不仅没有收手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直接拿帕子堵住了我的鼻子。
嘿，我这暴脾气！自从当上暗卫首领以来我哪受过这等委屈。
我反手就是一个“黑虎掏心”，触手之处是一个平坦而结实的胸膛，硌得我手疼。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彩衣飘飘的妩媚女人正坐在床头朝我抛媚眼。
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女人，明明就是那描眉画眼、略施粉黛的傅翊，此刻他摇着块小手绢忸怩道：“官人，你总算醒了。”
就算当年新皇继位，异象横生我都没有这么吃惊过。我一边后退，一边警惕地望着他，痛心疾首道：“明人不说暗话，男子不穿襦裙！”
他俯下身子来，脱了鞋子向我爬了过来，眼神柔媚，四肢轻盈。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掌劈昏他时，我闺房的门被人踹开了，皇帝贼头贼脑地道：“姐姐，你带朕逛逛这燕京！”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搂住傅翊，转身就把我搁在枕边的鬼面戴在了他脸上，随后俯下身子轻声说道：“你且不要出声。”
他的声音透过这沉闷的面具传了出来：“那官人……”
我咬牙切齿道：“我愿一掷千金买你一日无言。”
皇帝看着我俩这姿势，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最后捂着眼睛问道：“朕可以睁眼了吗？”
我穿好衣服开了门，告诉外边一群着急找皇帝的人道：“酉时之前我会护送陛下回宫。”
待我转身之时，却见皇帝和傅翊正大眼对小眼地看着对方，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上前把傅翊挡在我身后：“陛下，我们现在就出门吧。”
他疑惑道：“不带上后面这位妹妹吗？”
这位“妹妹”此刻正戳着我的后脊梁骨，小声问我：“憋着难受，我收一半的钱，让我说句话好吗？”
我抬脚往后一踩，一扭，不好！
“这位妹妹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见不得太阳。”我瞎编道，“陛下您也少同她接触，这病像是会传染。”
皇帝恍然大悟，急忙离开了房间，我吊在喉咙里的心才入了正位。
皇帝拉着我的手从斥候府离开，一路横冲直撞，笑得没心没肺，好像这一刻才有了他这年纪该有的顽劣。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
如果那年秋猎，傅翊没有摔落悬崖，其他皇子就不会这么快兵戎相见，先皇也不会心气郁结，草草几日就撒手人寰。那他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坐上这帝王之位。
“陆姐姐，这几日让那些千金住在你的府上，多有叨扰了。”他像模像样地朝我作揖。
我回了个礼，心中苦笑，能不能别提千金这一茬儿了。
随后他话锋陡然一转，不经意地道：“府中人口嘈杂不免就有些歹人浑水摸鱼，这水浑了就乱了。”
他虽说完就顾左右而言他，但我执着于他不经意的那句“乱了”，他是否已经有所察觉？
待我左手提大卷饼，右手持糖葫芦，脖子上挂了串大蒜，头上顶着个福娃娃的面具送陛下回了宫，才踩着影子往回走去。
看着明晃晃的“斥候府”字样，我却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只得坐在和府邸相隔一条街的石桥上，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在山头。
“妾在府中等了官人许久，官人不曾回来，这才大胆出来寻觅。”
我惆怅地坐在桥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这钱我不要了，官人带我去街上如何？”他一歪头撞进我的怀里，直把我撞得五脏险些移位。
巷子深处汤包摊上的老爹看我俩的眼神很怪，我心里苦，可我不敢说。
那老爹接过铜板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把铜板放在袖口使劲儿擦了擦，咕哝了一句：“男不男，女不女的，莫不是哪儿来的疯子？”
一只手按在我蠢蠢欲动的袖箭上，把刚刚探出头的箭头塞了回去，傅翊整个人倒在我的怀中，垂目翘起小拇指用汤匙捞出一个小汤包递到我嘴里，柔情似水地说道：“官人何必动怒。”
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他曾经是多么高高在上，他所触之物无不被万金拍卖，所到之地无不被画圈供奉，现在倒好，连个摆摊的老爹都能对他指指点点。
我不知从哪儿涌上一阵无名火，挥手将这碗馄饨扫翻在地，随即转头就走。
“不吃了！”
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气喘吁吁地道：“等等我。”
我眼鼻一酸，站在原地不再动弹，这不是他的错，我朝他置什么气。这么想着，我一把搂住身后的他，也不管一街人看我们抱在一起会说什么闲话。
如果当年知道他这病竟会疯癫至此，我怎么也不愿意再救他，让他在这尘世中多受这无名委屈。我本是一腔热血，怎奈变成了寒冽的冰霜。
“抱我可是要多收钱的。”他小声道。
我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不差钱，来，多抱一会儿！”
（3）
选秀的事情还没有下文，朝中就出事了，好几个大臣被查明克扣粮饷，摘了乌纱帽。
“陈琛府上也有不少猫腻，今晚也劳烦姐姐了。”皇帝坐在堆成山的奏折后面说道。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我说完就要起身离去，却又被他拦住了去路。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些无奈地说道：“姐姐要是觉得秀女中无可用之人，不如就放她们回去，以免让朕误了她们的终身大事。”
我蹙眉道：“可这后宫不可无主，陛下有何妙计？”
随后他指了指我，笑道：“眼前不正有个善施障眼法之人吗？”
他言下之意竟要我嫁入宫中，我心中一惊，不敢抬头看他。
“皇后能调用太医院所有太医，朕那日在姐姐房中看到你对那个‘妹妹’关爱有加，待你嫁入宫中，要治这病也未尝不可。”
皇帝还是个吐泡泡的小皇子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边了，他一路走来我叹他运气太好，可如今他翻脸如翻书，面上一片笑意却叫我后背冷汗涔涔。
怕是我误会多年，拙眼不识璞玉。
陈老是三朝老臣，更是当年坚定的太子党，皇帝心中自有几分芥蒂。
我带着一队人马直接踹开陈琛的大门，惊得老爷子手一抖，酒坛子碎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他愣是对着一地老酒呜呼哀哉，而对门口的我们视而不见。
“陈大人，可能要委屈您跟我走一趟了。”我笑着说道。
陈夫人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他拍了拍落尘的衣袖，不解释也不再多言先一步出了门。
斥候府别的不会，抓人抄家可是熟门熟路了，我带着陈大人回了府，剩下的人就在陈府上忙着找证据。
看他年纪一大把，我也不好下重手，只好将他关在斥候府的地牢中，每日好饭好菜地供着，等他乖乖招供，可这老狐狸滑得很，几天下来，人倒是吃胖了一圈，话可半句没吐。
傅翊见我几日不去找他，感觉甚是寂寞，不知从哪里偷了几件仆从的衣服，穿上后大摇大摆地跟在我后头打算和我一起去审讯。
陈大人本一言不发，可当他看到傅翊的时候眼神就直了：“太……太子殿下！”
他话里带着哭腔，眼看着就要跪下。傅翊吓得小跑到我身后，只探出一个头看向对面号啕大哭的老臣问：“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这位兄台，你还有脸嘀咕别人？
我暗叫不好，陈老向来做事死板，这会儿让他见着傅翊，明天就敢揭竿起义，操着这把老骨头就奔赴前线。
“这是我养在府中的门客，怎么就成了太子？！”我严肃地道。
“老臣跟你这忤逆之人拼了！”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就朝我冲了过来，“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我掏了掏耳朵，被陈老骂几句听过就算了，谁还没脾气暴躁的时候，我身后的傅翊却突然站在我面前，语气低沉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罢了。”
陈老的脚步一顿，听着傅翊的话两行浊泪又克制不住地往下流：“殿下呀，你莫识人不清，你好生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习文练武，可到头来还不是她反咬你一口，害你成了这个模样！”
傅翊的背影没有动弹，我心底却像被针扎一样。陈老说得对，我就是狼心狗肺的叛徒。
当年的我，是暗卫营里最小的暗卫，文不行、武不成，整日被统领指着鼻子骂。要不是傅翊偶然路过替我解围，我可能早就被驱逐出宫。
仍记得那日跳梅花桩，我迟迟不敢继续往下跳，统领在下头暴躁地来回踱步。傅翊轻巧地从边上跳了上来，见我踌躇的样子微微一笑，随后抱着我的腰带我过了几遍。
那时候冬天刚过，宫里的树刚刚抽出嫩芽来，他抱着我从风中穿过还能闻到柳条的清香，我悄悄抬头看他，却只能看见他那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额头，我想这梅花桩要是再多一些那有多好。
“你看我干吗？你应该感受内力运功。”他笑着把我的手捂在他的腹部，我手指蜷缩了一下，才缓慢地张开手覆在他那绸制的衣服上，他的体温透过那薄薄的衣服到达我的手心，我这才感觉到寒冬已过。
“你试试？”他小心地放下我，对我说道。
我闭起眼睛，想象着刚刚他抱着我的画面，不自觉地就跳完了所有的梅花桩。
统领在下面嘲弄道：“还是太子厉害，我教了这榆木疙瘩一下午愣是没教会，你带着她逛了一圈她就通了。”
傅翊“扑哧”笑了出来，嘴边的笑纹初显：“我倒觉得她天资聪颖，不如让我带在身边。”
我手心沁出绵密的汗珠，心中自是一番窃喜和自卑。
统领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成，送你了。”
我十六岁那年成了大庸朝太子身边的一个随侍，他手把手教我识字习武，教我待人接物，教我为官之道。现在我回头想想，是他一手把我捧上了暗卫首领的位置。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是我遥望的星辰。
就算现在星辰陨落，可曾经的光芒依旧不朽。
（4）
陈老在看到傅翊之后嘴巴更硬了，我知道为防止他多言应该让他永远地闭上嘴，但是看着他一身傲骨的样子，我迟疑着不敢下达命令。
宫里催我成婚催得紧，而傅翊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我没有一日再见他清醒过。他混沌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他病入膏肓已时日无多，不敢再拖延，但凡太医院有一丝办法，我都拼了命地去救他，何况只是要我入宫罢了。
我打定主意要入宫那日，将斥候府上下都打点好后，在池畔边上看到了傅翊。他头枕着手臂，斗笠遮住了脸，嘴上叼着根田埂草，跷着个二郎腿躺在草地上。
“我要走了。”我坐在他边上说道，我心里清楚他不会给我任何的回应，可还是忍不住向他禀告我的一举一动，“你以后切记出门要戴我放在床头的面具，在外头不要让别人碰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声哼着歌，待我起身离开之时，他清冽的声音自那斗笠后面传出：“小九儿要去哪儿啊？”
我的脚步一顿，顿时红了眼眶，普天之下有人称我一句“陆大人”，有人叫我一声“姐姐”，可只有一人喊我“小九儿”。
他伸了个懒腰，摘掉了覆在脸上的斗笠，随后站起身来牵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过去抱在怀中，他的笑唇抵在我的耳边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拼命眨眼睛，心中有些惊讶：“殿下你……”
“我清醒得很。”他用温热的指腹揩掉我滑落在下巴上的那些泪珠，温柔道，“别走好不好？”
傅翊风流却不多情，我自知有多少侯门嫡女想做他的妻妾，却没见他身边有过谁，这会儿他这么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我心中自有定论。
“如果真的要走，府中的银两放在何处？”他握着我的手继续说道，神色诚恳，语句委婉：“总不能让银子都烂了吧？”
我退开一步，在他诧异下，面无表情地又打晕了他。
殿下才不会深情款款也不会贪得无厌，这人不知又偷看了什么戏文，这会儿正演得欢。
我入宫的时候，皇帝正坐在御书房批折子，他一见我欣喜地站起身来：“姐姐可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了。”我回道。
他抚掌笑道：“正好过几日便是钦天监说的吉日，姐姐就在宫中住下不必回去了。”
陛下执政以来甚是勤勉，只在鸡鸣过后才浅眠一会儿就去上朝。
我从寝宫中离开直接去了太医院，值班的太医正坐在位置上打盹，我摇醒了他，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就问道：“今日我头有些昏沉，不知宫中可有使人神志清醒的药物？”
太医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心下陡然一紧，呵斥道：“怎么，是太医院太过清闲想要我斥候府来整顿一下？”
太医被吓得膝盖一软，随后指着后院说道：“都、都在院子里。”
我拎着他就往后院走去，却见后院火光冲天，几个本该早早离开的太医都绕着火炉将一柜子的草药往里面扔。
“住手。”我皱眉道，心中却明白这段时间的心神不宁算是灵验了。
“没想到姐姐还管起太医院的事情来了。”陛下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个时候他本该坐在他那龙椅上批阅奏章的。
我后背僵直不敢动弹，只感觉他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最后两指扣住了我的下巴：“也不知你那‘妹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远嫁深宫？”
见我低头没有说话，陛下也放下了手，随即不经意地说道：“你‘妹妹’的病早就好了，你知道吗？”
他口中的人指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不可能。”如果他醒了，他怎么可能甘愿待在我身边？
陛下玩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问我：“你没发现他不听话了吗？”
傅翊刚痴呆那会儿确实和现在不一样，那会儿根本控制不了地流口水，一天不见我就抹眼泪，天天的傻模样吓得我只能把他藏进暗室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地不再说那些胡话，也不再天天衣不蔽体地走来走去，也……
也更加黏我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待在你身边？”陛下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我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论，我为了他甘愿留在宫中当个暗卫，这样他就有了重返宫中的筹码。
他把我当成了一条通往帝位的路而已。
陛下看到我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陆姐姐不如待在宫中，静观其变。”
我颔首，又想到了我离开时他拉住我手的模样，他的深情款款不似作伪，想到这儿，我也自嘲地一笑，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我一往情深？
毕竟我只是一条走狗罢了。
（5）
我被彻底软禁在宫中，乖乖地等着良辰吉日的到来。
没想到我入后宫当晚，宫里就出事儿了。外头火光冲天，宫女们的尖叫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大火燃烧楼阁发出的嘎吱声，声声入耳，我端坐在宫中，看着宫门那边。
门被人一脚踹开，进来的人身穿白衣，头戴玉冠，房间里烟雾弥漫，我不由地眯起了眼睛。
“小九儿。”那人轻轻唤了我一声，像是有人拿个小棒槌敲打着我心中那一排编钟。
“小九儿。”他又唤了一声，身形逐渐从那雾中显现，他面目俊朗，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他弯下身子一把抱起身着凤袍的我，“你怎么在别人家里穿上了凤袍？”
他说着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那个凤冠，小心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随后帮我戴在了脑袋上：“你性子急，是不是又把凤冠落下了？”
他的手拂过我额头的碎发，我只感觉遍体生寒。我抬起头可以看到他坚毅的下巴，这不是关在我家后院见不得光的那个人，而是大庸朝最期待的那个太子。
陛下的话成真了。
我知道是他回来了，而我家那个戏精已经走了。我本该欣喜不已，这不正是我所求、我所想，我苦苦支撑自己活到现在的信念吗？现在信念成真了，我的心里却空了一块。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那个朝夕相处、任我嬉笑怒骂的傅翊。
傅翊抱着我，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打开了御书房的门。
偌大的御书房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人挺着后背坐在他的龙椅上批着奏章。
“陛下。”我从未听过这话会从傅翊的嘴里说出，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柔声道，“这江山该物归原主了。”
我看见那低着头的男人提笔重重地摁在奏章上，印下一片墨渍，他像是稳定了一下情绪，随后抬头道：“‘为你剑指天下’后，是不是就该‘醉倚美人间’了？皇兄这一手英雄救美玩儿得溜。”
“那如果我说当年推你下山的也是陆九，你当作何想？”
我早知道，这句话终究会被人抛出来亘在我和傅翊之间，在他醒来之前，我午夜梦回时常睡不安稳，这会儿被陛下说出来，我那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傅翊依旧抬头看着陛下，他身后的人早就忍不住开始低声骂娘，当然是我的娘。
我努力伸长脖子想看看傅翊脸上有什么变化，却被他轻轻按回了怀抱。他的怀抱没有因为这句话变冷，也没有因此放开我，任我在尘土间翻滚，他依旧牢牢地抱着我的腰道：“我只知，纵身跃入万丈深渊救我的是她，被坚硬的寒冰刺破脸的是她，被凛冽的寒风割破喉的是她，最后苦守我五年的还是她。”
他一字一句如此情深义重，我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陛下像是没想到他既不记仇也不寻仇，反倒是坐在那儿把自己剖析得干干净净。
“……要不是你硬要把小九儿拦在宫里，我何须拉下这张脸去求一众老臣，告诉他们皇帝忤逆要娶了他小嫂嫂，这才不得已兵临城下。”
……这真的是我听过最野史的解释。
众老臣在他身后声音一滞，随后涕泗横流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
“谁说不可以，陛下圣明，百姓安居乐业。”他抱着我，不在意地说道。
“殿下，您才是臣等心中之明君。”
傅翊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快死了。”我胸口一滞，看着他圆润的下巴，有力的心跳，感觉到了一丝微妙。
“我本想醒来后就来寻你们，但是神志受损，健康不再。我若自私些，尽管坐上这皇位便是了，可我若一坐上皇位就一命呜呼，或狂性大发，百姓便会为之遭殃。”他长叹了一声，捂住嘴巴咳了一声，说，“刚刚说的那些物归原主的胡话，不过也是想让陛下知道，若是守不好这江山，自然有人在背后觊觎着。”
众大臣从这咳嗽声中听出了一个“胸怀天下、宅心仁厚”的形象，而我从这咳嗽声中听到了他的不自在。
这分明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傅翊，而是我那戏精傅翊，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么多人信服于他，但我与他朝夕相处五载，对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清楚得很。
陛下坐在皇位上问道：“皇兄这次来只为带走陆九？”
傅翊低下头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心中已经开始思量万一在座的众人都识破了他仍未恢复神智该如何逃脱的法子，就听他说道：“陆九不适合当暗卫首领，罢官免职吧。”
我狠狠用手指戳向他的胸膛，堂堂暗卫首领，出入繁花相送，现在倒好，他一句话就罢了我的官，我以后还怎么想办法帮他进宫找药材？！
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慢慢平息了我的挣扎，说：“宫里的药材既然都烧光了，也正好了了我一桩心事，免得小九儿天天惦记着来宫里偷药。”
原来他都知道。
（6）
天刚亮的时候，傅翊带着众臣从宫里出来，有些官员才刚刚醒，完全不知昨晚江山差点儿就易主了。
傅翊站在路口向众位老臣一一拜别，告诉他们在其位，谋其职，别天天给陛下找麻烦。
随后他牵着我的手从朝门走上官道，再从官道走过家门前的那座小桥，我凤袍的裙摆长得很，一路拖曳在地脏了不少。
到家门口时，他一把抱起我，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道：“小九儿，我们今夜洞房。”
说着，他就被门口的门槛绊了个趔趄，差点儿把我抛了出去。
我问道：“傅翊，你到底是谁？”
他避重就轻地板着脸说道：“要叫夫君。”
我嗤笑了一声，踮起脚捧起他的脸：“好啊你，差点儿把我也骗了。”
我差点儿就以为那个严肃温润的人回来了。
傅翊看着我站在院中笑个不停，抓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你喜欢他还是喜欢我啊？”他这话问得无理又霸道，明明他就是傅翊，傅翊就是他，还非得分个明白。我本来想草草敷衍他，但听了他这话想了想，答道：“……喜欢你。”
我把感激和愧疚留给了那个万丈深渊下的傅翊，把爱和耐心给了这个被我照顾了五年的傅翊。听了我的答案，他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大胆放肆地翘了起来：“那我就是你的傅翊了。”
他把我抱起来站在院子中间转圈，长长的裙摆绕成了一个大圆形，环住了我们两个人。我在这漫天飞舞的红纱布中缓缓抱住他的脑袋，然后颤抖着双唇亲了上去，这次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相思，那个抱着我的人给了我最热切的回应。
后记
面具戴久了，难免就黏在脸上，一旦入了戏，人就出不来了。
傅翊抱着怀里的陆九想着昨晚他打开牢门集齐那些老臣的时候，群臣涕泗横流的场面，他们庆幸又责怪他的归来。
“殿下，您、您究竟是何时醒来的？”
傅翊好像又回到了那次秋猎，他站在深渊边上追逐那只斑斓大虎，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推了他一下，随后他就看见陆九焦急地跟着他一起跳了下来。他以为自己会死，结果醒来的时候陆九已经打点好他的一切，甚至和他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他试探地想要知道陆九的底线，数次在外人面前露面，在他弟弟面前毫不避讳地讲话，在老臣面前义正辞严地站出来，他以为陆九会慌乱，会将他塞进黑暗里，却不成想这个女人傻得只知道在别人面前维护他，在暗地里偷偷亲他，一点儿也没有暗卫首领的果断。
“我很早就醒了。”
他早就醒了，可永远也不想睁开眼，他就想看着对方傻傻地为他来回跑腿，为他煎药煮饭，为他叉腰大骂街坊邻居。
大臣当他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只等今天揭竿而起，重夺帝位，可他心里和明镜一样，天下太平，路不拾遗，那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少了他有千千万万个明君，可陆九少了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傻就傻一辈子吧，他想，过去那个傅翊就让他背负仇恨永远死在深渊之下，而现在这个傅翊应该跟在陆九背后，永远烦着她。
（1）
陈大人正滔滔不绝地讲述城内两头黑猪生出一只小花猪的事，坐在上面的那位此刻正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点头示意。
丞相的哈喇子滴到了衣襟的第一个扣子上，将军伸出一只脚挠了挠脚背，只听陈大人话锋一转：“皇上，天有异象应及时冲喜。”
“怎么个冲喜之法？”皇上问道。
“当选妃。”
他这话音刚落，丞相睁开了眼，将军站直了身体。
谁都知道皇帝年轻，身侧尚无贴心之人，此时正是往宫中塞人的好时机，谁家还没几个养在深闺向着后位奋发图强的适龄闺女？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陆大人眼下也未成亲，诸位大臣不如为她觅一门亲事。”
他话音刚落，这满朝的“麻雀”顿时噤了声，我操着一口嘶哑低沉的嗓音森然道：“陆某先在这里多谢陈大人厚爱，改日定到您府上拜访。”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陈大人退回去之后精神几度晕厥。
皇帝见好戏散场了，一挥手，散朝。
我本欲匆匆赶回家中，却被公公拦住了路：“陛下请陆大人到御书房一聚。”
“陆姐姐，这满朝文武天天催着朕成婚，朕当如何？”九五之尊趴在那龙椅上，苦恼地看着满桌子的折子，脸上透露着绝望。我俯身看那折子，没几句就催他选妃，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媒婆联盟。
“陛下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
“可我哪儿知道这些女子是好是坏，是丑是美？”他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我。
他笑脸盈盈，我心里却凉风习习。
“朕已让各位大人把闺秀带到你府上了。”
斥候府门前一群老父亲握着闺女的手，泪眼潸潸。有直白大胆的说要是我欺负了自家闺女就剁了我这狗头，也有隐晦安慰的说要是陆大人需要人伺候，端茶递水的也就罢了。
虽然早知我陆某人在民间名声败坏，但至少本质上我还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啊！
我轻咳一声，众大臣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开，谁愿意在青天白日见我这黑面罗刹，嫌命长不成！
将军的小女儿傲慢道：“陆大人，我们可都是皇上的女人，你万不可有一点儿怠慢欺辱之意。”
“我会如何欺辱于你？”
千金们像是被吓到一般朝后退了几步，随后不敢相信地问道：“你竟然是女子？”
就算我声音沙哑，身形干瘪，但还不至于被误认为是男儿身吧！
从众人的眼神中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我以黑袍示人，几乎无人见过我的真面目，难怪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男人。
哭笑不得地安顿好众人，我回到厢房打开了地板上的一扇暗门，走过狭长的通道后豁然敞亮，眼前是一间装饰优雅的厢房，连床都是红木做的。
一个男人眉眼如画，坐姿端正，手边是一堆字画：“你来晚了。”
我关上门，不知道他又要闹出什么事儿来。
他眉眼严肃道：“《老子》最后一卷倒数第五行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如果答不出我可是要敲你手心的。”
刀口舔血的我还怕这个问题不成？当然是一抬手作势要把这人敲晕了。他一手抓住了我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梁道：“明天你就给我从国子监滚出去，逆徒！”
我反手点了他背后的几个大穴抱起他放到床上，随后小心地摸到床边上，偷偷地用手指描绘他的姣好的唇畔，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俊得很。
毕竟他曾是大庸朝最期待、最被看好的一任太子——傅翊。
而他现在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终日被我困在这院子里。
（2）
恍惚间我感觉有人在用帕子来回在我口鼻间拂动，我动了动鼻翼，挥了挥手，那人不仅没有收手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直接拿帕子堵住了我的鼻子。
嘿，我这暴脾气！自从当上暗卫首领以来我哪受过这等委屈。
我反手就是一个“黑虎掏心”，触手之处是一个平坦而结实的胸膛，硌得我手疼。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彩衣飘飘的妩媚女人正坐在床头朝我抛媚眼。
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女人，明明就是那描眉画眼、略施粉黛的傅翊，此刻他摇着块小手绢忸怩道：“官人，你总算醒了。”
就算当年新皇继位，异象横生我都没有这么吃惊过。我一边后退，一边警惕地望着他，痛心疾首道：“明人不说暗话，男子不穿襦裙！”
他俯下身子来，脱了鞋子向我爬了过来，眼神柔媚，四肢轻盈。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掌劈昏他时，我闺房的门被人踹开了，皇帝贼头贼脑地道：“姐姐，你带朕逛逛这燕京！”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搂住傅翊，转身就把我搁在枕边的鬼面戴在了他脸上，随后俯下身子轻声说道：“你且不要出声。”
他的声音透过这沉闷的面具传了出来：“那官人……”
我咬牙切齿道：“我愿一掷千金买你一日无言。”
皇帝看着我俩这姿势，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最后捂着眼睛问道：“朕可以睁眼了吗？”
我穿好衣服开了门，告诉外边一群着急找皇帝的人道：“酉时之前我会护送陛下回宫。”
待我转身之时，却见皇帝和傅翊正大眼对小眼地看着对方，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上前把傅翊挡在我身后：“陛下，我们现在就出门吧。”
他疑惑道：“不带上后面这位妹妹吗？”
这位“妹妹”此刻正戳着我的后脊梁骨，小声问我：“憋着难受，我收一半的钱，让我说句话好吗？”
我抬脚往后一踩，一扭，不好！
“这位妹妹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见不得太阳。”我瞎编道，“陛下您也少同她接触，这病像是会传染。”
皇帝恍然大悟，急忙离开了房间，我吊在喉咙里的心才入了正位。
皇帝拉着我的手从斥候府离开，一路横冲直撞，笑得没心没肺，好像这一刻才有了他这年纪该有的顽劣。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
如果那年秋猎，傅翊没有摔落悬崖，其他皇子就不会这么快兵戎相见，先皇也不会心气郁结，草草几日就撒手人寰。那他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坐上这帝王之位。
“陆姐姐，这几日让那些千金住在你的府上，多有叨扰了。”他像模像样地朝我作揖。
我回了个礼，心中苦笑，能不能别提千金这一茬儿了。
随后他话锋陡然一转，不经意地道：“府中人口嘈杂不免就有些歹人浑水摸鱼，这水浑了就乱了。”
他虽说完就顾左右而言他，但我执着于他不经意的那句“乱了”，他是否已经有所察觉？
待我左手提大卷饼，右手持糖葫芦，脖子上挂了串大蒜，头上顶着个福娃娃的面具送陛下回了宫，才踩着影子往回走去。
看着明晃晃的“斥候府”字样，我却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只得坐在和府邸相隔一条街的石桥上，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在山头。
“妾在府中等了官人许久，官人不曾回来，这才大胆出来寻觅。”
我惆怅地坐在桥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这钱我不要了，官人带我去街上如何？”他一歪头撞进我的怀里，直把我撞得五脏险些移位。
巷子深处汤包摊上的老爹看我俩的眼神很怪，我心里苦，可我不敢说。
那老爹接过铜板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把铜板放在袖口使劲儿擦了擦，咕哝了一句：“男不男，女不女的，莫不是哪儿来的疯子？”
一只手按在我蠢蠢欲动的袖箭上，把刚刚探出头的箭头塞了回去，傅翊整个人倒在我的怀中，垂目翘起小拇指用汤匙捞出一个小汤包递到我嘴里，柔情似水地说道：“官人何必动怒。”
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他曾经是多么高高在上，他所触之物无不被万金拍卖，所到之地无不被画圈供奉，现在倒好，连个摆摊的老爹都能对他指指点点。
我不知从哪儿涌上一阵无名火，挥手将这碗馄饨扫翻在地，随即转头就走。
“不吃了！”
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气喘吁吁地道：“等等我。”
我眼鼻一酸，站在原地不再动弹，这不是他的错，我朝他置什么气。这么想着，我一把搂住身后的他，也不管一街人看我们抱在一起会说什么闲话。
如果当年知道他这病竟会疯癫至此，我怎么也不愿意再救他，让他在这尘世中多受这无名委屈。我本是一腔热血，怎奈变成了寒冽的冰霜。
“抱我可是要多收钱的。”他小声道。
我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不差钱，来，多抱一会儿！”
（3）
选秀的事情还没有下文，朝中就出事了，好几个大臣被查明克扣粮饷，摘了乌纱帽。
“陈琛府上也有不少猫腻，今晚也劳烦姐姐了。”皇帝坐在堆成山的奏折后面说道。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我说完就要起身离去，却又被他拦住了去路。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些无奈地说道：“姐姐要是觉得秀女中无可用之人，不如就放她们回去，以免让朕误了她们的终身大事。”
我蹙眉道：“可这后宫不可无主，陛下有何妙计？”
随后他指了指我，笑道：“眼前不正有个善施障眼法之人吗？”
他言下之意竟要我嫁入宫中，我心中一惊，不敢抬头看他。
“皇后能调用太医院所有太医，朕那日在姐姐房中看到你对那个‘妹妹’关爱有加，待你嫁入宫中，要治这病也未尝不可。”
皇帝还是个吐泡泡的小皇子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边了，他一路走来我叹他运气太好，可如今他翻脸如翻书，面上一片笑意却叫我后背冷汗涔涔。
怕是我误会多年，拙眼不识璞玉。
陈老是三朝老臣，更是当年坚定的太子党，皇帝心中自有几分芥蒂。
我带着一队人马直接踹开陈琛的大门，惊得老爷子手一抖，酒坛子碎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他愣是对着一地老酒呜呼哀哉，而对门口的我们视而不见。
“陈大人，可能要委屈您跟我走一趟了。”我笑着说道。
陈夫人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他拍了拍落尘的衣袖，不解释也不再多言先一步出了门。
斥候府别的不会，抓人抄家可是熟门熟路了，我带着陈大人回了府，剩下的人就在陈府上忙着找证据。
看他年纪一大把，我也不好下重手，只好将他关在斥候府的地牢中，每日好饭好菜地供着，等他乖乖招供，可这老狐狸滑得很，几天下来，人倒是吃胖了一圈，话可半句没吐。
傅翊见我几日不去找他，感觉甚是寂寞，不知从哪里偷了几件仆从的衣服，穿上后大摇大摆地跟在我后头打算和我一起去审讯。
陈大人本一言不发，可当他看到傅翊的时候眼神就直了：“太……太子殿下！”
他话里带着哭腔，眼看着就要跪下。傅翊吓得小跑到我身后，只探出一个头看向对面号啕大哭的老臣问：“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这位兄台，你还有脸嘀咕别人？
我暗叫不好，陈老向来做事死板，这会儿让他见着傅翊，明天就敢揭竿起义，操着这把老骨头就奔赴前线。
“这是我养在府中的门客，怎么就成了太子？！”我严肃地道。
“老臣跟你这忤逆之人拼了！”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就朝我冲了过来，“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我掏了掏耳朵，被陈老骂几句听过就算了，谁还没脾气暴躁的时候，我身后的傅翊却突然站在我面前，语气低沉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罢了。”
陈老的脚步一顿，听着傅翊的话两行浊泪又克制不住地往下流：“殿下呀，你莫识人不清，你好生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习文练武，可到头来还不是她反咬你一口，害你成了这个模样！”
傅翊的背影没有动弹，我心底却像被针扎一样。陈老说得对，我就是狼心狗肺的叛徒。
当年的我，是暗卫营里最小的暗卫，文不行、武不成，整日被统领指着鼻子骂。要不是傅翊偶然路过替我解围，我可能早就被驱逐出宫。
仍记得那日跳梅花桩，我迟迟不敢继续往下跳，统领在下头暴躁地来回踱步。傅翊轻巧地从边上跳了上来，见我踌躇的样子微微一笑，随后抱着我的腰带我过了几遍。
那时候冬天刚过，宫里的树刚刚抽出嫩芽来，他抱着我从风中穿过还能闻到柳条的清香，我悄悄抬头看他，却只能看见他那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额头，我想这梅花桩要是再多一些那有多好。
“你看我干吗？你应该感受内力运功。”他笑着把我的手捂在他的腹部，我手指蜷缩了一下，才缓慢地张开手覆在他那绸制的衣服上，他的体温透过那薄薄的衣服到达我的手心，我这才感觉到寒冬已过。
“你试试？”他小心地放下我，对我说道。
我闭起眼睛，想象着刚刚他抱着我的画面，不自觉地就跳完了所有的梅花桩。
统领在下面嘲弄道：“还是太子厉害，我教了这榆木疙瘩一下午愣是没教会，你带着她逛了一圈她就通了。”
傅翊“扑哧”笑了出来，嘴边的笑纹初显：“我倒觉得她天资聪颖，不如让我带在身边。”
我手心沁出绵密的汗珠，心中自是一番窃喜和自卑。
统领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成，送你了。”
我十六岁那年成了大庸朝太子身边的一个随侍，他手把手教我识字习武，教我待人接物，教我为官之道。现在我回头想想，是他一手把我捧上了暗卫首领的位置。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是我遥望的星辰。
就算现在星辰陨落，可曾经的光芒依旧不朽。
（4）
陈老在看到傅翊之后嘴巴更硬了，我知道为防止他多言应该让他永远地闭上嘴，但是看着他一身傲骨的样子，我迟疑着不敢下达命令。
宫里催我成婚催得紧，而傅翊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我没有一日再见他清醒过。他混沌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他病入膏肓已时日无多，不敢再拖延，但凡太医院有一丝办法，我都拼了命地去救他，何况只是要我入宫罢了。
我打定主意要入宫那日，将斥候府上下都打点好后，在池畔边上看到了傅翊。他头枕着手臂，斗笠遮住了脸，嘴上叼着根田埂草，跷着个二郎腿躺在草地上。
“我要走了。”我坐在他边上说道，我心里清楚他不会给我任何的回应，可还是忍不住向他禀告我的一举一动，“你以后切记出门要戴我放在床头的面具，在外头不要让别人碰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声哼着歌，待我起身离开之时，他清冽的声音自那斗笠后面传出：“小九儿要去哪儿啊？”
我的脚步一顿，顿时红了眼眶，普天之下有人称我一句“陆大人”，有人叫我一声“姐姐”，可只有一人喊我“小九儿”。
他伸了个懒腰，摘掉了覆在脸上的斗笠，随后站起身来牵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过去抱在怀中，他的笑唇抵在我的耳边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拼命眨眼睛，心中有些惊讶：“殿下你……”
“我清醒得很。”他用温热的指腹揩掉我滑落在下巴上的那些泪珠，温柔道，“别走好不好？”
傅翊风流却不多情，我自知有多少侯门嫡女想做他的妻妾，却没见他身边有过谁，这会儿他这么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我心中自有定论。
“如果真的要走，府中的银两放在何处？”他握着我的手继续说道，神色诚恳，语句委婉：“总不能让银子都烂了吧？”
我退开一步，在他诧异下，面无表情地又打晕了他。
殿下才不会深情款款也不会贪得无厌，这人不知又偷看了什么戏文，这会儿正演得欢。
我入宫的时候，皇帝正坐在御书房批折子，他一见我欣喜地站起身来：“姐姐可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了。”我回道。
他抚掌笑道：“正好过几日便是钦天监说的吉日，姐姐就在宫中住下不必回去了。”
陛下执政以来甚是勤勉，只在鸡鸣过后才浅眠一会儿就去上朝。
我从寝宫中离开直接去了太医院，值班的太医正坐在位置上打盹，我摇醒了他，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就问道：“今日我头有些昏沉，不知宫中可有使人神志清醒的药物？”
太医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心下陡然一紧，呵斥道：“怎么，是太医院太过清闲想要我斥候府来整顿一下？”
太医被吓得膝盖一软，随后指着后院说道：“都、都在院子里。”
我拎着他就往后院走去，却见后院火光冲天，几个本该早早离开的太医都绕着火炉将一柜子的草药往里面扔。
“住手。”我皱眉道，心中却明白这段时间的心神不宁算是灵验了。
“没想到姐姐还管起太医院的事情来了。”陛下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个时候他本该坐在他那龙椅上批阅奏章的。
我后背僵直不敢动弹，只感觉他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最后两指扣住了我的下巴：“也不知你那‘妹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远嫁深宫？”
见我低头没有说话，陛下也放下了手，随即不经意地说道：“你‘妹妹’的病早就好了，你知道吗？”
他口中的人指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不可能。”如果他醒了，他怎么可能甘愿待在我身边？
陛下玩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问我：“你没发现他不听话了吗？”
傅翊刚痴呆那会儿确实和现在不一样，那会儿根本控制不了地流口水，一天不见我就抹眼泪，天天的傻模样吓得我只能把他藏进暗室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地不再说那些胡话，也不再天天衣不蔽体地走来走去，也……
也更加黏我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待在你身边？”陛下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我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论，我为了他甘愿留在宫中当个暗卫，这样他就有了重返宫中的筹码。
他把我当成了一条通往帝位的路而已。
陛下看到我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陆姐姐不如待在宫中，静观其变。”
我颔首，又想到了我离开时他拉住我手的模样，他的深情款款不似作伪，想到这儿，我也自嘲地一笑，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我一往情深？
毕竟我只是一条走狗罢了。
（5）
我被彻底软禁在宫中，乖乖地等着良辰吉日的到来。
没想到我入后宫当晚，宫里就出事儿了。外头火光冲天，宫女们的尖叫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大火燃烧楼阁发出的嘎吱声，声声入耳，我端坐在宫中，看着宫门那边。
门被人一脚踹开，进来的人身穿白衣，头戴玉冠，房间里烟雾弥漫，我不由地眯起了眼睛。
“小九儿。”那人轻轻唤了我一声，像是有人拿个小棒槌敲打着我心中那一排编钟。
“小九儿。”他又唤了一声，身形逐渐从那雾中显现，他面目俊朗，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他弯下身子一把抱起身着凤袍的我，“你怎么在别人家里穿上了凤袍？”
他说着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那个凤冠，小心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随后帮我戴在了脑袋上：“你性子急，是不是又把凤冠落下了？”
他的手拂过我额头的碎发，我只感觉遍体生寒。我抬起头可以看到他坚毅的下巴，这不是关在我家后院见不得光的那个人，而是大庸朝最期待的那个太子。
陛下的话成真了。
我知道是他回来了，而我家那个戏精已经走了。我本该欣喜不已，这不正是我所求、我所想，我苦苦支撑自己活到现在的信念吗？现在信念成真了，我的心里却空了一块。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那个朝夕相处、任我嬉笑怒骂的傅翊。
傅翊抱着我，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打开了御书房的门。
偌大的御书房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人挺着后背坐在他的龙椅上批着奏章。
“陛下。”我从未听过这话会从傅翊的嘴里说出，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柔声道，“这江山该物归原主了。”
我看见那低着头的男人提笔重重地摁在奏章上，印下一片墨渍，他像是稳定了一下情绪，随后抬头道：“‘为你剑指天下’后，是不是就该‘醉倚美人间’了？皇兄这一手英雄救美玩儿得溜。”
“那如果我说当年推你下山的也是陆九，你当作何想？”
我早知道，这句话终究会被人抛出来亘在我和傅翊之间，在他醒来之前，我午夜梦回时常睡不安稳，这会儿被陛下说出来，我那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傅翊依旧抬头看着陛下，他身后的人早就忍不住开始低声骂娘，当然是我的娘。
我努力伸长脖子想看看傅翊脸上有什么变化，却被他轻轻按回了怀抱。他的怀抱没有因为这句话变冷，也没有因此放开我，任我在尘土间翻滚，他依旧牢牢地抱着我的腰道：“我只知，纵身跃入万丈深渊救我的是她，被坚硬的寒冰刺破脸的是她，被凛冽的寒风割破喉的是她，最后苦守我五年的还是她。”
他一字一句如此情深义重，我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陛下像是没想到他既不记仇也不寻仇，反倒是坐在那儿把自己剖析得干干净净。
“……要不是你硬要把小九儿拦在宫里，我何须拉下这张脸去求一众老臣，告诉他们皇帝忤逆要娶了他小嫂嫂，这才不得已兵临城下。”
……这真的是我听过最野史的解释。
众老臣在他身后声音一滞，随后涕泗横流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
“谁说不可以，陛下圣明，百姓安居乐业。”他抱着我，不在意地说道。
“殿下，您才是臣等心中之明君。”
傅翊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快死了。”我胸口一滞，看着他圆润的下巴，有力的心跳，感觉到了一丝微妙。
“我本想醒来后就来寻你们，但是神志受损，健康不再。我若自私些，尽管坐上这皇位便是了，可我若一坐上皇位就一命呜呼，或狂性大发，百姓便会为之遭殃。”他长叹了一声，捂住嘴巴咳了一声，说，“刚刚说的那些物归原主的胡话，不过也是想让陛下知道，若是守不好这江山，自然有人在背后觊觎着。”
众大臣从这咳嗽声中听出了一个“胸怀天下、宅心仁厚”的形象，而我从这咳嗽声中听到了他的不自在。
这分明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傅翊，而是我那戏精傅翊，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么多人信服于他，但我与他朝夕相处五载，对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清楚得很。
陛下坐在皇位上问道：“皇兄这次来只为带走陆九？”
傅翊低下头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心中已经开始思量万一在座的众人都识破了他仍未恢复神智该如何逃脱的法子，就听他说道：“陆九不适合当暗卫首领，罢官免职吧。”
我狠狠用手指戳向他的胸膛，堂堂暗卫首领，出入繁花相送，现在倒好，他一句话就罢了我的官，我以后还怎么想办法帮他进宫找药材？！
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慢慢平息了我的挣扎，说：“宫里的药材既然都烧光了，也正好了了我一桩心事，免得小九儿天天惦记着来宫里偷药。”
原来他都知道。
（6）
天刚亮的时候，傅翊带着众臣从宫里出来，有些官员才刚刚醒，完全不知昨晚江山差点儿就易主了。
傅翊站在路口向众位老臣一一拜别，告诉他们在其位，谋其职，别天天给陛下找麻烦。
随后他牵着我的手从朝门走上官道，再从官道走过家门前的那座小桥，我凤袍的裙摆长得很，一路拖曳在地脏了不少。
到家门口时，他一把抱起我，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道：“小九儿，我们今夜洞房。”
说着，他就被门口的门槛绊了个趔趄，差点儿把我抛了出去。
我问道：“傅翊，你到底是谁？”
他避重就轻地板着脸说道：“要叫夫君。”
我嗤笑了一声，踮起脚捧起他的脸：“好啊你，差点儿把我也骗了。”
我差点儿就以为那个严肃温润的人回来了。
傅翊看着我站在院中笑个不停，抓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你喜欢他还是喜欢我啊？”他这话问得无理又霸道，明明他就是傅翊，傅翊就是他，还非得分个明白。我本来想草草敷衍他，但听了他这话想了想，答道：“……喜欢你。”
我把感激和愧疚留给了那个万丈深渊下的傅翊，把爱和耐心给了这个被我照顾了五年的傅翊。听了我的答案，他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大胆放肆地翘了起来：“那我就是你的傅翊了。”
他把我抱起来站在院子中间转圈，长长的裙摆绕成了一个大圆形，环住了我们两个人。我在这漫天飞舞的红纱布中缓缓抱住他的脑袋，然后颤抖着双唇亲了上去，这次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相思，那个抱着我的人给了我最热切的回应。
后记
面具戴久了，难免就黏在脸上，一旦入了戏，人就出不来了。
傅翊抱着怀里的陆九想着昨晚他打开牢门集齐那些老臣的时候，群臣涕泗横流的场面，他们庆幸又责怪他的归来。
“殿下，您、您究竟是何时醒来的？”
傅翊好像又回到了那次秋猎，他站在深渊边上追逐那只斑斓大虎，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推了他一下，随后他就看见陆九焦急地跟着他一起跳了下来。他以为自己会死，结果醒来的时候陆九已经打点好他的一切，甚至和他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他试探地想要知道陆九的底线，数次在外人面前露面，在他弟弟面前毫不避讳地讲话，在老臣面前义正辞严地站出来，他以为陆九会慌乱，会将他塞进黑暗里，却不成想这个女人傻得只知道在别人面前维护他，在暗地里偷偷亲他，一点儿也没有暗卫首领的果断。
“我很早就醒了。”
他早就醒了，可永远也不想睁开眼，他就想看着对方傻傻地为他来回跑腿，为他煎药煮饭，为他叉腰大骂街坊邻居。
大臣当他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只等今天揭竿而起，重夺帝位，可他心里和明镜一样，天下太平，路不拾遗，那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少了他有千千万万个明君，可陆九少了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傻就傻一辈子吧，他想，过去那个傅翊就让他背负仇恨永远死在深渊之下，而现在这个傅翊应该跟在陆九背后，永远烦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