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后,尘污洗,新凉添。郁蒸渐消,初霁晴空排雁上,肃肃其羽,撕开了金陵初秋的口子。

    残败的枯枝落叶被拢扫,人人低眉低颔,只走出老远,才敢掩饰着微微回眸窥探。

    “怎可能不晓得,这可是太师的府邸。现朝的太师,还用道是谁么?”

    “那这是哪家的姑娘,怎敢跪于太师门前?”

    “走走走,赶紧走,这岂是你我能多嘴的?那位喜怒不定,阴晴难测是出了名,如今又多事之秋,怕是我们多嘴一句,传到旁人耳里,全家都遭殃。”

    一只手拦了外头的手,里头朝前挥了挥,马车内落了帘,赶马夫抬鞭,马车提速而过。

    知夏回了神,佯作理袖,侧在温芸耳畔,压低了声音:“好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吧,这实在不合规矩。倘若真惹恼了萧太师,怕咱家是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掉的了!”

    已经第三次了。

    知夏搀着温芸的手,两掌相迭,她的身体发力,欲把温芸扶起。温芸却微微用力压下了她,又拢了拢指尖。

    温芸低眸,瞧见自己的裙摆边染上积街的新水,又默不作声地捻去尘泥。

    跪了约一个时辰,膝下已经隐隐作痛,强撑着身子方才不倒。

    她自小锦衣玉食,一句重话不曾听过,哪怕是自家祠堂也不曾跪过的。

    温芸微微抬眼,注意起斗拱下的一个小厮,时不时打量她。

    他寻着人疏时分上前,神色紧张,皱着眉头,“奴才们实在是听差办事,太师府中从不接待外人,与您多嘴就已经是要受重罚了,您就算是把腿跪坏了……”

    小厮咬了咬牙,“也无济于事啊。”

    无济于事?

    温芸想到这场祸事,闭了闭眼。

    宣统登基不久,一道圣旨见君心,一道圣旨定婚约。

    当今权倾朝野的阁老萧寒山的姻缘落在五品官府内,世人私下议论纷纷。

    幼帝冲年继位,依赖萧寒山,这婚事如何上达天听又以圣旨之意下达原不难窥探一二,但地位之悬殊,倒像是一笔制衡之术。

    圣人之师,顶通百家之言,遍览群书,当知无娶无后为过大,可偏偏那太师夫人的位置空悬良久。

    温家本与这当今太师毫无瓜葛,也不敢有瓜葛,若对面,连蚊蝇之声都不敢出。

    前朝大阁老倒台时的血河,直堵住京城乱飘的眼与乱动的嘴。

    争权斗法,皇家个个都是顶凉薄的,更论辅臣,写着“忠心”二字,那便得割下另一批人的心。

    温嵩诚惶诚恐了几日,掂量着是福是祸,吓得一身冷汗,把自个儿关在后屋佛堂好几日,对外称是为母侍疾。

    温芸再见着父亲,他那会便说是已被托梦,祖坟青烟冒,想来不枉小心仔细两朝终得慧眼,必定圣上是看中温家家世清明,忠正耿直,更觉飘飘然。

    于是拍手一个“好”字,欢天喜地地接了旨。

    那日温芸出门郊游,走街过市,温家奴仆个个都是春风满面,腰杆直挺,似乎从温家爬出的蚂蚁都高人一等。

    温芸只知这亲事在嫡姐身上,听着想到的也不过是爹爹多年夙愿得偿,未来仕途一片光明。

    嫡姐早年并不养于温府,温家多亏欠原配正妻,正好圆了温家大人一心的愧对。

    温芸小娘则是气得三日未吃好饭。

    温芸却想的是,这桩地位极其不平的婚事想必艰难险阻,嫡姐愿当先,那她就只管继续当这温家小姐,恣意宠爱就又归了她一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然傍晚归家,全家啼哭,小娘揪着衣服哽咽大骂,“嵩郎,我都说了,温苒这乡野长大的怎受得了这泼天富贵呢!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就应该早早在老家指门婚事一嫁了之,如今倒好了,谁人不知那萧太师是个心狠手辣的,温苒做出私通此种丑事,是要拉全家为她陪葬呀!”

    全堂一默。

    小娘又抽泣一番。

    桌上的茶险些翻了,震得响亮,温嵩颤抖着低吼,“都少说些吧!”

    温芸记得当时爹爹的抬眼,含着泪,又慌忙地转过了视线。

    宣瑞以来,萧寒山大权独揽,称之“活法”不为过。

    嫡姐婚约在身,理应安心待嫁,却外出私会,打的是他萧寒山的脸,可偏偏那位连点态度都不曾透露,一个眼光都吝啬,温家过得如有今天而无明日般煎熬难耐。

    今日爹爹休沐,谁料早些时辰,全府被围,父兄被那么大的阵仗架出去,温府失声,偏京城里外又一片祥和,与平日并无二样,大有泰山崩于前的变天之兆。

    既如此,温芸打定了平生从未有过的一个想法。

    踏入那道门,为自己活是不敢想了,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已经是不太坏的结果,可谁想连踏入那道门的机会也没有。

    她吸了吸气,眼里盈了些泪光,声音也不自觉弱了下去:“大人真的无法通传一声吗?”

    话音还没落下,侧门开后,男子两足定在了门前,温芸抬眼,男子的余光瞥见了不在原位的小厮,又睨了睨温芸。

    小厮讪讪回位。

    “温小娘子,有请。”

    知夏喜出望外,忙想先起身搀扶温芸,那人又微微转眼,慢条斯理道:“只说了,请温二姑娘进去。”

    进门后,霎时降了温度,一股寒气扑面。

    大树有神,影照人宅,几只鸟雀踩枝扑空,吱呀几声。萧太师府是天赐皇恩逾制之造,山水园林,极尽奢靡,哪想竟生出这般诡异的寂寥之感。

    更不成想的是,她被请进,好歹是客,罪罚未定,父亲依旧是五品官员,眼前人之眼却好像长在了头顶,举手投足透露着傲慢,步子还越走越快。

    直缝靴带着温芸穿过后花园便寻了个理由把她晾在了里头!连揖手都不曾有!要她去见哪个婆哪个姑的,倒似她是这府的常客。

    这是他萧太师的示意么。

    温芸想着委屈,端望着四方的天。

    重檐之中,天边轻轻挂上了淡彩,倒作了少女的天然妆扮,省了脂粉气的俗,又似初荷荷尖,教人忘了是枯荷听雨的时节,还想是夏打了个回环,做最后的别。

    彩霞拖着的阴影打湿了幽长的回廊,人影罕至,难道要原路返回。

    她想着刚刚那人走去的方向,转了转身。

    她虽是个活泼的性子,却是个实打实的方向盲。

    刚刚仔细记过的几处,又想了想,却在东拐西绕里失了方向。

    而这府中,连半个赶活的女使也未曾瞧见。

    越走越生蹊跷,温芸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她听着有几声细微的脚步声,却寻不到声音的来源。

    思忖片刻,微微侧身,一阵剑气冲破了沉寂,刺开了她周身微凉的空气,弯弧直指她的喉间。

    佩着的那枚玉佩,绳子被剑气斩断,摔在了她的脚边。

    温芸吓得睁大了眼,一口气凝在了喉口,不敢去看那块玉佩。余光中,一袭仙鹤彩绣紫罗服,微微再上眼,极其凌厉张扬的五官,双眼微眯,透出一股危险感。

    她缓了缓神,原来她本是见过他几面的,只是隔得若天涯,瞧不得那么仔细。是那股生人勿近感,许了她些眉目。

    “姐……夫……”

    温芸柔柔弱弱地唤了声,压抑住身体的颤抖,眼睛垂了下去,聚焦在刃尖,看着咫尺的锋利,揖了揖礼。

    樾--

    好久不见,愿大家都平安。

    当时更新的前几章都有做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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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这一章的作话是,本意写点糖磕,自然现在也没有变。会尽所能写好感情线,也写好剧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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