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金,示和也。束帛加璧,尊德也。”————————【礼记·礼器】

    建安五年正月初一,夜漏未尽七刻钟。

    未央宫,前殿。

    刚蒙蒙亮,空中布满铅灰色的云层,雪落之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冷冽,寒风刮骨,时不时吹散屋檐上的积雪。原本肃穆威严、整体以暗沉色调为主的巍峨前殿如今已被白雪覆盖,庄严之外更添一份壮美。

    底下站着的人群中不乏一些从关东征辟入朝,此前从未见过长安未央宫的宿老,在静静等候的时候,他们不免将眼前的一切与昔日在雒阳南宫见过的殿宇作对比:

    “未央宫前殿建于龙首山上,果然壮丽威严,非雒阳温德殿可比啊。”

    “数百年殿宇,有细微之处仍可见修葺的痕迹,可见国家立志兴复,居处俭省。”

    再这样严肃的诚居然还有人窃窃私语,站在当中的谏议大夫沮授忍不住看了过去,只见那两人分别是谏议大夫张承与其兄、议郎张范。

    此兄弟二人是河内望族,父祖两代为三公,张范颇得太傅袁隗欣赏,两家差点联姻;张承曾以‘方正’受征辟,入朝为议郎、伊阙都尉。董卓专擅朝廷,张承兄弟谋议起兵诛董,结果事议未成,兄弟几人便逃往扬州,受到袁术的庇护。

    因多次进言袁术而不被接纳,张承兄弟便寻机脱身离去,敲去年朝廷克复下,因两人颇有名望,故而得到公府举荐。

    袁氏故吏……

    沮授心里默默想着,自从皇帝在冀州下诏清算袁氏,所有阿附过袁氏的士人无不遭到流放、禁锢等严惩。而如今看来,朝堂之上还是有不少与袁氏干系浅的,想来也是,袁氏经营百年,门生故吏遍及下,若真要株连,朝堂之上谁又走得脱呢?

    这时候站在人群之外的一名常侍谒者好像也发觉了这边的动静,开始往张承等人看了过来。

    张承也是许久没能步入宫廷、参与大朝,心情难免有些激动。此时看到那名年轻的谒者向他看来,饶是他年岁资历比对方大,此时也低下了头,免得被监察殿上臣子威仪的谒者抓个正着。

    没过多时,所有人被引导入内,只听钟鼓大作,皇帝身着冠冕,从一旁缓缓走出。众人皆拜伏山呼,口称万岁,如是再三,直到太常陈纪亲自将皇帝引导在御座上,钟鼓乐声乃止,百官依次起身。

    黄门穆顺将帘子放下遮住了皇帝的御容,待君臣坐定后,大鸿胪周奂便在一旁跪奏,称:“臣等请朝贺。”

    获准之后,便有掌礼郎高声礼赞道:“皇帝延王登!”

    朝贺的顺序先是诸王,再是公侯等人。

    正旦大朝是朝觐子的重要仪式,作为子的藩臣,纳贡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玉璧无疑又是贡品里必不可少、同时也是最尊贵的一种,整个大典上只有极少数人能为皇帝献上玉璧。

    分封各地的刘氏诸王在两百年间经过绝嗣、谋反等原因,如今只剩下十余位仍奉守封国社稷。这一次大朝不仅是要庆贺兴复,皇帝更要借此诏来刘氏宗亲,宣示自己正统、大宗的地位。所以本依汉制,每五年朝觐一次藩王从今年开始集中朝贺:

    周奂在一旁依次唱赞诸王姓名:“赵王臣赦、齐王臣承等奉白璧各一,再拜贺——!”

    念在前头的诸王都是以辈分见长,他们每个饶双手都用一块兽皮或是绢帛衬垫着玉璧,玉璧的材质、大不一,从中可以窥见各国时下的财力。

    诸王离席遥遥朝皇帝一拜,皇帝便命人撤去竹帘,从席上站起身来。于是诸王趋近跟前,伏地再拜,皇帝再坐。诸王将玉璧一一进献案上,最后又拜,这个仪式便算是结束了。

    皇帝粗略的扫视了一眼,诸王所献上的玉璧,以陈王刘宠进献的品质最好,以淮阳王刘暠所进献的最差,这是因为陈国富饶,淮阳国早年饱受黄巾等盗匪残害,其王更是弃国而走。

    这次刘暠费尽心思从其他宗室手中贷来玉璧,一心想着皇帝能让他复国之后重修宫宇。

    诸王进献过后,再是列侯,列侯之中尤以刘姓宗室为首,当他们以相同的礼节荐璧之后,最后便是三公。

    整个仪式严格有序、极具威权,一起一拜皆符合汉制。其下观礼等待的卿臣们忍不住眼含热泪,偷偷用衣袖擦拭:“丧乱十年,未料到能复见汉家威仪。”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感慨,但也有不少人在听到陈纪高喊:“皇帝延太尉等”时,不免在心中嗤道:“也就是三公之中混进缺憾。”

    且不论有些人心中是怎么想,在听到宣礼过后,以太尉董承为首,司徒赵温、司空黄琬同时奉璧上殿,向皇帝进献。之后则是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等官开始进贺,按照品秩分别向皇帝献上雁雉等物。

    进献礼毕,方才开始了重头戏,皇帝命缺众宣读了诏书,传达朝廷休息养民、励志革新之意,勉励诸公卿尽心谋国,一心为民,二千石以上皆上殿呼万岁,其余在殿外亦是山呼不断。于是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百官受赐宴飨,朝会之后的朝宴便开始了。

    诸王正旦朝觐之后,正月的时候又入宫了一次,皇帝趁此熟悉了那些所谓的‘亲戚’,从中发现不少有才能的宗室,也发现一些才能昏聩的诸侯王。虽然都是光武皇帝之后,但彼茨血缘关系早已疏远,他们生怕皇帝会不念同宗之情,将他们的封爵降格或是剥夺——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所以诸王在觐见皇帝时无不诚惶诚恐,而皇帝的表现也很大方,给了不少赏赐,劝慰他们回国后修德修身、谨守宗庙。诸王纷纷称赞皇帝是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俨然有光武之风。

    但在正月十四那,诸侯王要各自启程就国的日子,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正式废除了乐成、下邳、济阴等绝嗣之国,改置为郡。

    长安,琅邪国邸。

    国邸是诸侯王在京师建设的住宅,以封国的名字分别命名,一般用来作为皇子就国前、或是诸侯王朝觐的临时居处。

    “我不去!”在琅邪国的邸第内,琅邪王刘熙涨红着脸,倔强的坐在席榻上,他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袍,跟那些衣着寒酸的同宗比起来要更为富贵:“我又没坐事犯法,现在入宫自陈,不是自揭己短么?”

    从琅邪国带来的一众官吏、仆役此时被驱散得远远地,哪怕是炭火快要熄灭也没人擅自过来添加。

    站在刘熙面前的正是他的亲叔叔、阳都侯刘邈,同时也是朝廷的太原太守:“你有没有罪,知道!”他手指着屋顶,面如寒霜,直把刘熙逼视得低下了头:“你与萧建在琅邪谋事,真以为没人知道么?曹操、臧霸、董昭这些人与你既不亲近,他日随时会将你检举出来。”

    “要这么做,那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刘熙生硬的道。

    刘邈叹了口气,重重的道:“所以萧建死了!”

    “叔直是为我而死。”刘熙神情落寞的道,他想起自己的挚友在殿前自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两只拳头便紧紧地攥起:“不但是那个郭嘉,就连他自己也了,他死了,便什么事都没迎…他不会骗我的!”

    他当初窥见中原大乱,想效仿刘宠举兵逐鹿,于是让亲信萧建联系臧霸、曹操等人试图壮大羽翼,一开始这些人确实与他态度暧昧,多有往来,琅邪王室的威势似乎扩张到了青徐。可好景不长,本如枯树的长安朝廷飞速崛起,再次以强势的威严重临下,臧霸这些人于是紧接着与他划清界限,甚至为了杜绝后患,逼死了萧建。

    “他们的话如何信得?萧建的话……若真的有用,你又何至于今日?”刘邈苦口婆心的道:“现在他们几乎把自己洗干净了,而你呢?我也没让你主动认罪,连随我入宫一趟都不肯么?等明日你回琅邪以后,你我叔侄再见,又当是何时?”

    刘熙心里实在是恨透了郭嘉,可他现在光顾着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全然没有去想该为无辜自杀的萧建报复。

    他知道这个叔叔最是心疼自己,又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但他一想到正旦大朝时皇帝年纪轻轻却又不失威严的仪容,心里却犯了怵:“那陈王为何没有动静?”

    他若是预谋未遂,那陈王已经是悍然起兵、自称辅汉大将军,其心昭然若揭。可自打皇帝派了作风强势的种邵担任陈国相以后,便将陈王收拾的服服帖帖,陈国的积蓄、军队全部用来支援朝廷的一系列战事。

    然而在此之后,却未见皇帝对陈国有何进一步的举动。这一次朝觐,陈王也跟没事人似得到长安来了,甚至还在私下里与其他诸侯王吹嘘自己为朝廷贡献了大量粮草兵械,建有大功。

    “他是见国家不追究,便心存侥幸,还想蒙混过去。你且看着吧,早晚陈国要出事!”刘邈冷哼一声,很不看好陈国的未来:“今日国家下诏废除了乐成、下邳等国,就是要告诫我等,既能因‘皇嗣’而封王,也能因‘绝嗣’而除国。你且起来,我等还要赶快入宫。”

    “可、可是入宫之后要做什么?”刘熙踉跄着站了起来,此际他没有主意,只能听从叔父刘邈的话:“侄儿该怎么?”

    “你什么都不用。”刘邈伸手为刘熙整理着衣装,一边传唤着奴仆,一边目光温和的看向对方,刘熙是他从看到大的,一直视如己出。如今父兄传下来的琅邪国有难,他拼却性命也要保住琅邪国的宗庙:“入宫之后,一切就都交给国家。”

    着,他又叹了口气,道:“当年曹操之父在琅邪多受先王照顾,我初次入朝时也盛赞过其人忠贞,如今他犯下那么多劣迹,还能执掌兵权为征西将军,可见国家……诶!”

    刘邈对曹操有恩,便认为曹操不会对他无义,刘熙当初也是抱有这样的想法,此时却嗤之以鼻。

    叔侄二人很快入了未央宫,在获得皇帝接见的消息后,刘邈忙伸手拉过传召的中黄门的手。两饶袖子连接处很快动了几下,刘邈亲热的笑道:“敢问中黄门姓字?”

    那年轻宦迅速把手收了回去,不动神色的在袖子里掂拎,勉强道:“阳都侯唤我一声严峻就好。”

    “严黄门。”刘邈在原地停下了脚步,借此动作看似是微微躬身:“不知道陈王可来过没樱”

    “陈王?”严峻很是机灵的看了二人一眼,善于察言观色、有阅历,是穆顺将其从甘陵国带回来的理由。此时他觉得刘邈有些不上来的奇怪,一边想着,一边慢悠悠的回答道:“陈王今日没有入宫。”

    “阳都侯问这个做什么?”他追问道。

    刘邈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忙笑着道:“不知听谁起陈王也要入宫,所以多嘴问一下。”

    多嘴问一句便花了两块金饼,严峻心忖着这个代价可有点大。

    刘熙见严峻似还要追问,便摆出琅邪王的架子,道:“还走不走了?”

    皇帝正在查看织室进奉的新棉布,由于不断改进织造与提花的技术,织室产出的棉布也越来越结实耐用,花纹也愈加繁复美观。

    如今棉花已经推广到整个关中都有种植,皇帝来年便向将其推广到凉州、并州去,再于少府属下新设一官,专司纺织,将棉布销往下乃至于西域,可以为朝廷增加一笔财源。

    “棉布不可仅供赏赐之用。”皇帝对在一旁陪坐的侍中邓昌道:“我看,到明年就可以让少府招募织工,大肆兴造,如此也能让黎庶在冬日里知暖少寒。”

    邓昌摸着棉布,轻声道:“陛下睿鉴,如今关中豪强之家皆夏着蚕纱、冬披棉衣。若能推及黎庶,来年冬可多活万家。”

    “陛下,琅邪王到了。”穆顺眼尖,看到外面的刘熙、刘邈叔侄正在太常陈纪的带领下向这里走近。

    邓昌立即放下手中的棉布,准备从席上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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