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很乱。

    或许,并不是梦境。

    大概,只是死前的一些画面重现,像影片一样在脑海里播放。

    Liferecall,在中文里是怎么称呼的,Liam努力地回想。

    走马灯。

    到了这一刻,Liam才恍然发觉,他这一生能够回顾的事情,竟少得可怜。

    他的母亲李秋,是从东亚偷渡来的年轻女孩。可父亲是谁,他不知道,母亲从不提起,他只知道,那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坏人。

    母亲没有身份,英文也不好,只能偷偷摸摸地过日子,带着他东躲西藏,在唐人街打黑工,或做一些零碎的散活糊口。

    他七岁那年,母亲似乎是病了,面色灰败,摇摇欲坠。

    关于母亲的记忆,模糊得如同融化的雪花,可他依然清晰记得,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每一个字,都镌心铭骨。

    “李陌远,你自己选。是要去福利院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还是去梁家。他们会收留你、培养你。你会过得很辛苦,但日后必定能够出人头地。”

    李陌远。

    这个名字,已经陌生得如同从未曾听闻。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我都不选,”他压抑地哭泣,“我只想跟着妈妈。”

    可母亲用力甩开他的手,面容凄戚,一言不发,单薄的身躯转瞬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后来,稀里糊涂地,他仍是进了梁家。

    第一日,便被扔进了格斗场里,与十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互殴、厮打。

    他从没有打过人,只呆滞地躲在角落,望着眼前震撼而可怕的场景,瑟缩颤抖。

    有一个身形几乎是他两倍大的男孩发现了他,将他像拎小鸡仔似的揪起来,一记重拳便要冲他太阳穴击去。

    像是突然迸发出求生意志,他瘦削的身体,竟比他认知中要灵活数百倍。一个翻身便转圜着骑在男孩脖颈上,发了疯似的揪扯他的头发。

    男孩吃痛,一个反手将他扔落在地。

    一拳又一拳,猛地击打他的腹部。

    他痛极,身体痉挛抽搐,精神在昏厥边缘。

    可他仍死死地盯着男孩的眼睛,一刻也不躲避。

    那男孩明明是施暴方,却莫名在他毫不退让的眼神中,感到一丝畏惧。

    回过神来,只觉一阵羞恼,竟又唤来数名同伴,欲对他下狠手。

    那时的他,以为这便是结束。

    是这场折磨的结束,也是生命的终结。

    “停下。”

    是另一个男孩的声音。

    他声线冰冷,音量不高,却莫名令在场所有人浑身一震。

    他似乎在朝自己走来,所到之处,其余人皆退至一旁,纷纷避让。

    直到停在自己身前,他的身影挡住顶端的光。

    “就他吧。”他淡然开口。

    周围静默数秒,随后爆发出嘈杂的争嚷。

    可他只抬眼略微扫视,那些不满的、不解的、疑惑的声音,竟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忽然蹲下来,那张背光的、藏在阴影中的脸,终于被看清。

    是一个眉眼深邃、目光深沉的男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先生。

    那时,先生也不过八岁,可已周身散发瘆人的凌厉气场。

    他有些瑟缩,不敢与他对视。

    “不要怕,站起来。”先生朝他伸出手来。

    他彻底呆住。

    此时,站在先生身后,一个成年男子,满头张扬的红发。

    在回忆里,又看到此人,Liam有一瞬间失神。

    那人问先生:“屿琛,确定是他吗?”

    “嗯。”

    “好,”那人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可当时他被血糊满了口腔,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人接着道:“不重要。从今以后,你就叫Liam,意思是‘坚定的保护者’。”

    “你一生的职责,便是要忠诚于屿琛,你能做到么。”

    他愣了愣,眼神瞥向眼前的男孩,又盯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巍巍地抬起小臂,握住了男孩的手。

    男孩回握,力道深重。

    仿若一个承诺,就此落定。

    “刚才,为什么不还手?”他看着自己,低声问道。

    怔愣数秒,他才回答:“因为母亲说过,不能打人,只有坏孩子才会打人。”

    男孩闻言,眼神微闪,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以后,要用你的拳头,用你的头脑,保护好你自己。”

    “至于从前那些,全部忘了吧。”

    他心脏猛地一颤,迎向男孩的眼神。明明是冷硬的、凌厉的,可他却莫名感受到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

    他郑重地点头。

    从今以后,不再有李陌远。

    他只是Liam。

    记忆倏然一转,那些暴力的、血腥的场面在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儿童英文读物。

    小女孩坐在他身边,听着他一个一个单词,缓慢而认真地念出口。

    眼前出现一个句子:Hermotherdied.

    瑶瑶不认识最后一个单词,指着问他,Liam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支支吾吾,可女孩向来聪慧。

    她问,是不是“死”的意思。

    他沉默。

    瑶瑶问,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她的妈妈死了,是吗。

    他停顿片刻,才僵硬点头。

    却见小女孩指腹摩挲着那一个单词,说道,我的妈妈,也已经死了。

    他有些不解,望向程小姐的房间。

    瑶瑶却说,不是现在的妈妈,是生她出来的妈妈。

    大人都骗她,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每年她过生日的时候,爸爸都会和妈妈一起偷偷带着花去祭拜。

    她知道,妈妈是因为生自己,才会去世的。

    他看到瑶瑶眼角的泪珠,久违地感到慌乱无措。

    瑶瑶问他,妈妈是不是会和梁叔叔结婚,是不是要到美国去。

    是不是,不要她了。

    他十分震惊,连忙否认。

    瑶瑶却说,她知道的,她从小就知道。

    爸爸和妈妈以后会有弟弟,爸爸更喜欢男孩,而且那是妈妈自己的孩子,真正的孩子。

    她不想被抛弃。

    所以她要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认真写作业,背课文。

    这样,爸爸妈妈才能更喜欢她。

    可是现在,爸爸也去世了。

    她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拖油瓶,会连累妈妈。

    她不能当一个自私的小孩,不能阻挡妈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因为,她最爱妈妈,比谁都希望妈妈可以幸福。

    他手足无措地为瑶瑶擦拭眼泪,只不停地说,瑶瑶,你的妈妈很爱你,她绝对不会扔下你...

    可那一刻,他脑海里的,竟是那个寒冬,母亲决绝地将他抛弃的场景。

    他彻底怔住。

    瑶瑶是如此的敏感、细腻,一瞬间便察觉出他的不妥。

    她问他,Liam叔叔,你的妈妈呢,她在哪里,为什么要让你小时候自己到街上卖报纸换牛奶喝。

    他顿了顿,望着小女孩满面泪痕,莫名感到失神。

    不知不觉,竟恍惚地说出那段往事。

    连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那个名字,也一并说出。

    瑶瑶一笔一划地写下,字迹稚嫩,却无比认真。

    李陌远。

    瑶瑶说,Liam叔叔,今天我们之间说的话,都不能说出去哦。

    我不害怕了,我也会像你一样,长得高高的壮壮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勇敢地面对。

    还有,我会一直记住,牢牢记住,记住你真正的名字。

    在混沌之中,心底泛起的柔软,仍是那样的分明。

    瑶瑶。

    瑶瑶...

    那瓶牛奶!

    犹如闪电破开云海,混沌与苍茫被骤然撕开一道裂缝。

    Liam倏地睁眼,心跳加速。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消毒水气味与清淡花香交织。

    随后,耳畔传来监听仪器的声响。

    Liam立即得出结论,他在医院。

    思绪与疑惑在一瞬间席卷而至。

    瑶瑶呢,她怎么样了,谁要对她下手?

    凶手抓到了吗?

    先生呢,詹佑津的事情呢,进展如何?

    他想要从床上起身,可浑身肌肉酸软无力,稍一绷紧,便骤然腾起阵阵剧痛。

    待他几乎耗尽力气,精疲力竭地站起身来,正要往病房外走,门却忽然开了,医生和护士着急地让他躺回到床上。

    他眉头轻微皱起,想要开口,可嗓子却干涩地如同沙砾,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看见程晚,跟在医生身后,心急如焚地进来。

    他有些不安,程小姐为何变得如此憔悴,整个人消瘦一大圈。

    难道,瑶瑶她!

    可程小姐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抚平了他的焦虑。

    “助理先生,您别急,瑶瑶很安全,凶手已经抓到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任由医生与护士将他扶回到病床上。

    可是,先生呢?

    他苏醒,为何来的却是程小姐。

    先生是在处理什么事情么。

    Liam连喝几杯水,将喉间那股刺痛咽下,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程小姐,先生...”

    却见她面色倏地惨白。

    Liam身体猛然僵硬,血液冰冷。

    程晚失魂落魄地望向他,嘴唇颤抖着:“梁屿琛,他,他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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