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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恩寺不愧是天盛京都最大的寺庙,依山而建,半山腰上飞檐如翼气势非常。而那让人望而却步的一百单八级阶梯,更显得昭恩寺巍峨宏伟。

    每个走到这里的人抬头一看,心里都不免生出一种肃穆之感。哪怕殷如歌自诩不信鬼神,此刻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哪怕附近小摊贩遍布,叫卖声不绝于耳。

    殷老太太以为殷如歌大病初愈,这百级石阶让她望而却步,才想让身边丫头苦茶背殷如歌上去,殷如歌却率先迈开步子,很快便到了顶。那轻松劲儿,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大病初愈。

    然殷如歌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此番大病一彻是对她的体力造成了损害,平日里走几十里路都没问题的。

    收回思绪,殷如歌和老太太一起跨进了大殿,迎面扑来的便是阵阵香油的味道,却和那日在御花园闻到的香油味略有差别。少了一味花香,或者说,香粉味。

    女人的香粉味,是一种特殊的鲜花,天盛没有。

    殷如歌正想着回头让人好好查一查,忽然佛像边上飞快地闪过一道黑色的人影。殷如歌几乎没有思考便抽身跟了上去——这身影和当日御花园里的黑衣女人简直太像了!

    禅院深深,殷如歌随着那黑衣女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但主人显然不在,黑衣女人进院片刻便出来,又往昭恩寺后山方向而去。

    后山环境幽静,一方澄碧的潭水松影环绕。潭边更有一方精致的小亭子。而亭中一抹血一样精致的红,一下子吸引了殷如歌的注意力。

    妖冶热烈,就像风中摇曳的危险的罂粟。

    一眼,便是一辈子。

    红衣男子侧对着殷如歌,树影婆娑挡住了男人的脸,但他那三千发丝随风轻扬,却给人一种高贵与优雅并存之感。又有一种致命的魅惑,令人不免想多看两眼,却又仿若透着致命的危险。

    红衣由柔软的丝织锦缎制成,细密的针脚暗绣洁白栀子花,栩栩如生仿若随风摇曳。

    红衣男子身旁一垂髫小童捧着一方精致的古琴,不知是准备抚琴还是已经结束。而他身前一方精致的石桌上,赫然是一套今年江南洳窑新进研制出来的白瓷“赛江雪”制成的茶具,宫中贡品三套,这里却独有一套。

    白瓷与红衣男子相互映衬,也不知是谁映衬了谁。大抵,仿若也只有这寸瓷寸金的艺术品方能与其相配了。

    黑衣女人直奔亭子,在红衣男子对面坐下,随手取过一杯茶水喝了:“你要做的事我已替你办妥。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兑现?”

    黑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依旧低哑,殷如歌确认这便是当日在御花园对司徒易峥出手之人。而且,听起来两人像是在做什么交易。只是,这个红衣男子又是谁,为何要加害司徒易峥?

    红衣男子却似乎并不着急,只仍旧慢慢地品着茶,朱红的唇薄薄的唇瓣,因为茶水的润泽而更加鲜红,透着致命的诱惑。

    而后,他悠悠地放下茶杯:“既然答应,自会兑现。不过,你不是要司徒易峥死么?怎么,手软了?”

    殷如歌眉头一皱。

    “他是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吧?不,只怕比死了还要痛苦,”黑衣女人抬眼,听起来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而且你没发现司徒易峥不死,反而能控制贤妃吗?你难道不觉得这样更刺激?”

    “是刺激,”红衣男子的声音好听得过分,哪怕其中带了些淡淡的讥讽也仍旧让人觉得耳边舒缓,“连一个七岁的女娃娃都能打乱你的计划。”

    “你说的是殷如歌吗?”黑衣女人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懊恼,语气里却满是不以为然,“的确是因为她出了些小岔子,但也无伤大雅。何况她不是和司徒易峥一起摔下去了吗?也不知死了未曾。”

    “死?”红衣男子轻笑,似是在笑黑衣女人的天真,“她可是天盛的福星,你以为她会那么容易死么?”

    “福星?”黑衣女人看了红衣男子好一会儿才道,“宫里此番可并没有管殷如歌这个福星的死活,不仅没有像往常一样派太医过去,连殷府进宫探望的人都被挡了回去。更有人又把殷如歌是血月煞女之事拿出来做文章的,难道……这些谣言都是你故意散出去的?”

    “日子渐渐安逸,那些总忘事的贵人们,总需要有人出来提醒提醒吧?”红衣男子薄唇轻抿弧度勾人,“何况有些人心里本来就带着结,却还要装作假装友好相亲相爱的模样,我只是帮他们把这个结紧了紧罢了。否则这个世界太多虚伪,又有什么意思?”

    红衣男子的声音很好听,像春风和煦。他说的分明是讽刺的话,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贵却不让人觉得反感。仿若这么说话,就是他的资格。

    “你这话太对了……”黑衣女人亦勾了勾唇角,好像对红衣男子的话颇为赞同,“你可知当日贤妃邀崔如冰进宫是为了什么?若非当日我出手,只怕两家联姻一成,殷梓凯这位手持重兵的护国大将军就要被收入九皇子一党麾下,将来你打算拿什么同他抗衡?”

    殷如歌皱紧了眉头。此人对宫里了如指掌,连贤妃同她娘说的话都能探听,只怕宫中眼线了得。若如此,司徒易峥的处境只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

    “那是我的事……”红衣男子语气淡淡,生了两分疏远与危险。

    黑衣女人看了红衣男子好一会儿,好像在琢磨面前这个妖冶而高贵的男人。

    半晌,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你说司徒焱能不能想到人前如谪仙般的国叔,当年替他将胡硕一党除去的亲兄弟,如今竟然在背后如此算计他?觊觎他的女人就算了,还害他的孩子……”

    国叔?殷如歌冷眉越发紧了——还揭发过当年钦天监胡硕的罪行,此人难道是当年揭发胡硕之后便销声匿迹的国叔司徒淼?

    司徒淼,先帝的第十二个皇子,其母妃原是西南武陵国公主,生得美艳异常,因身带异香被封为香妃,当年盛宠比之如今的太后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后来武陵国联合一些边境小国投靠了西北梁国,趁着天盛内乱梁国进攻亦趁机攻打天盛,香妃夹缝之中自然不好生存,宠爱便渐渐淡了。再后来武陵国为天盛所灭,香妃不久生了一场大病,没两年便死在了宫中。

    可是宫中的死亡,到底是自然规律还是人为,本身就存着很大的疑虑。何况当年随着香妃的盛宠,废后的传言沸沸扬扬的。

    当年香妃死时,司徒淼还不过稚子孩童,后来被揽入太后膝下,与当今皇帝司徒焱几乎一处长大。许是司徒淼年幼不知世事,传闻两兄弟感情好得几乎形影不离。后来司徒焱搬进太子府,司徒淼才复又形只影单起来。

    又传闻司徒淼自小不爱舞刀弄枪,却只爱花花草草琴棋书画,侍弄的都是女子所爱之物,常着一身红衣飘摇于人世之间,被称“红衣谪仙”。

    不想如今在这寺庙后山见这所谓红衣谪仙,却原来本是从未忘记家仇国恨的地狱修罗——武陵国既灭,他本无国可归;香妃既死,他本无家可回。如此,就算他如今长大知事了算计回去,也算得是有因有果。

    殷如歌定睛看司徒淼那衣上暗绣,栀子花,武陵国的国花,看着单纯清雅,却原来带着暗毒。

    “算计么?”司徒淼撩起那好看的桃花眼,仿若时时刻刻都在释放自己的魅力,不过此刻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不以为然,“你以为这世上什么东西不是算计来的?胡硕当年所谓祸国煞女,不过是有人见殷家又将生产罢了。胡硕做了替死鬼,倒有人逍遥法外至今,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殷如歌眉头皱得死紧。原本她以为当年的祸国煞女案早已了结,却不想竟还有真凶。原她就对这事十分好奇,总觉得那事总有阴谋。但查来查去,不过都说是胡硕是北地赢国细作,为了让新帝大开杀戒引起民愤挑起天生内乱罢了。

    如今听来,那出事原本来就是冲着殷家来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人布下那么大的局只为了杀死殷家的一个孩子?还是说,胡硕自有阴谋,而有人趁着这场阴谋顺便报这与殷家的私仇?

    只听黑衣女人冷笑一声意味莫名:“最后不还是晚生了一日,让她逃过一劫?你说那殷如歌,该不会真的是什么天盛福星吧?”

    殷如歌忽而脑后一麻。原本她不过是为了找寻要对付司徒易峥之人,却顺带找到了自己的敌人。

    “也许是呢……”司徒淼笑得春风和煦却意味莫名,然后他忽然抬眼道,“你确定当日没人认出你来?”

    殷如歌心头一凛。不知为何,虽然司徒淼这话是对着黑衣女人说的,可是她却忽然觉得这话好像是冲着她来的。难道司徒淼发现她了?!殷如歌紧了紧神经,进入备战状态。今日她听到的消息,足够她死上一百次的了!

    只听黑衣女人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我都成这个鬼样子了,你觉得谁还能认得出来?就算是司徒焱,只怕也早吓跑了。”

    “越是如此,便越需谨慎,”司徒淼提醒,“旁人看不见你的脸,你的特征却明显。何况在我看来,殷如歌可不是一般的女娃娃……”

    司徒淼似意有所指。而在殷如歌看来,简直就是在告诉黑衣女人,她已经认出黑衣女人来了。殷如歌环顾左右,观察悄悄后退的路线。

    若说方才她只是怀疑司徒淼发现她,那么此刻她竟有五分确定了。因为司徒淼似乎若有似无地朝她的方向一瞥!而那轻轻勾起的带着轻蔑的薄薄的唇,仍旧透着致命的诱人的红。

    妖孽。

    “她?”黑衣女人看着司徒淼,声音里透出来一丝好奇和兴味,“何时连一个七岁的女娃娃都入你的眼了?要说起来,她的模样好像的确很像崔如冰呢……”

    司徒淼没有接话,但他那好看的桃花眼中却氤氲着不明的意味。

    黑衣女人想了想:“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当时她的确说了一句,你要是再往前我就看见你的脸了……你说,她看没看见我的脸?”

    司徒淼一双桃花眼猛地鹰隼看向黑衣女人,从眼底散发出来的冷然瞬间爬上眉梢!下一刻,他猛地抓过手下一只白瓷茶杯,灌满内力便朝殷如歌的方向射来!

    司徒淼下手狠绝,那杯子直奔殷如歌脑门呼啸而来!

    殷如歌不再如平常一般隐藏实力,只管打起十二分精神用倦身内力躲过,却还是被那茶杯削去鬓边几根头发!

    殷如歌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方才若是被砸中,她只怕会脑浆迸裂而死!司徒淼竟下了死手!方才不过是和黑衣人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威胁罢了!

    来不及深想司徒淼如何发现的她,殷如歌拔腿便往山下而去。事不宜迟,跑!

    “想走?”黑衣女人几个起落,冷笑一声便挡住殷如歌的去路,“崔如冰难道没教过你,偷听别人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殷如歌警惕地看着面前鬼魅一般的黑衣女人,此人的武功路数真是邪门得紧,一点儿也不像天盛路数。只是再怎么定睛去看,她也看不出别的关于此人身份的信息。只有她身上混着香油味的淡淡花香,此刻更加清晰地传入她的鼻息。

    可殷如歌已没有心思去想这到底是什么花香。

    殷如歌悄悄后退,转身!她看过了,下山的路不止一条,此路不通,哪怕另一条满是荆棘她也要试一试!

    然。

    殷如歌转身迎面却撞上了满眼的红——司徒淼,那个狐狸一样的妖冶男人,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双脚轻盈地点在那些令人发憷的荆棘之上,如落花丛,当真如人所谓“红衣谪仙”,仙袂飘飘。

    那张与皇帝五分像的年轻面容甚至带着笑望着你,才让人想起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堪堪弱冠的少年。桃花眼,卧蚕眉,勾人的樱唇,惑人的锁骨,鼻息之间淡淡的栀子花芬芳只让人觉得沉醉……

    殷如歌狠狠地掐了掐手心,该死!司徒淼竟连如此纯净的栀子花香都做成了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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